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三四


  看見良材這麼揭穿了說,姑太太倒不好再阻攔了。老蘇辦事只有個一字訣「省」,姑太太知道。老蘇把現在的一個錢還看成三十年前一樣,姑太太也知道。良材的顧慮是有理由的。而且嗣母和嗣子到底不同親生,姑太太對良材總存著幾分客氣,姑太太朝她母親看了一眼,點著頭,又歎口氣道:

  「去年鬧蟲子,今年又發大水,天也變了!」

  良材說那番話的時候,老太太閉緊了嘴唇,伸出了下巴,很用心地在聽。她一會兒看看良材,一會兒又看一下姑太太,末了她才笑一笑說道:「跟人家鬥氣,最不合算。從前俊人跟人家鬥氣,總算回回是他占了上風的,可是,他自己哪一次不是憋著滿肚子的氣?事情沒完的時候,他倒還有說有笑,興致怪好,事情一完,他可發起悶來,這就匆匆忙忙要出門逛逛,南京北京遊玩一回。他老這麼說:『別瞧我又占了上風,我還是悶的很,我看不慣!』良材,也許你還記得?」

  「自然記得。」良材恭恭敬敬回答,每逢提到他父親生前的言行時必然會引起的虔敬與思慕的心情,又油然而來。他的臉上忽然紅了一陣,眼睛也越發光芒四射了,正像好多年前他站在父親的病床前,一邊聽著父親的諄諄囑咐,一邊如同父親的那種剛毅豪邁的力量已經移在他身上,他那時也只用「記得」兩字來回答,來代替他心中的真摯而奮發千言萬語也說不盡的情感。

  「三老爺這樣的人,老天爺會不給他壽!」姑太太也歎息著說。「他比他哥哥還少活了兩年。自從三老爺故世,一連串不如意的事兒就到了錢家,幾年工夫,人丁興旺的一家子,弄成如今這冷清清的門面。小一輩的,就只剩下你一個了,——良材!」姑太太眼眶有點紅了,但又勉強笑了笑道,「怪不得老蘇常說,三老爺是鎮宅星,他一走,家裡就改了樣。可是,老蘇又常說——」姑太太轉臉看著老太太,「良材活脫是三老爺轉世,正該良材來重整門戶,再興旺起來!」

  這一番話,勾起了各人的心事,而良材更覺得滿肚子裡像有個東西在那裡回蕩奔突,又好像全身的骨節裡都漲滿了力,可又沒處使,也使不出來。正在這樣又興奮又有點迷惘的當兒,他猛可地聽得老太太問道:「良少爺,前天講過的許家的親事,你的意思到底怎樣?」

  良材不防老太太先提起這話兒,倒怔了一下,一時之間想不定該怎樣回答。

  老太太看著良材的面孔,慈和地微笑。

  良材臉又紅了,好像有點忸怩,還是沒有回答。對於這件事,他的主意原是早已決定了的:「不願。」為什麼「不願」呢?他自己也說不出。去年他還見過許靜英,在他的記憶裡,靜英何嘗不是個出色的女子,因而他也能理會到外祖母那一片慈愛的苦心,甚至還感激她;然而他還是「不願」。

  兩位老人家的熱望的眼光都射在良材的臉上,那樣的溫和,慈愛,使得良材感到惶恐;他知道他要是直切說個「不」,便將給她們莫大的痛苦,那簡直是罪惡。

  「外婆疼愛我,難道我還不知好歹麼?」他緩緩地開口了,心卻激動得很,一面不願改變他的決定,一面又生怕傷了老人家的心,他低了頭,正想輕輕說個「不」字,忽然又一轉念,馬上又抬起頭來,勉強笑了笑,對他嗣母說道,「媽媽,好像前些時候我告訴過媽,一個相面的,省城裡有名的什麼鐵嘴,給我排過流年。」

  「哦?」姑太太摸不著頭腦。

  「嗯,媽也許忘了,」良材又笑了一笑,汗珠從他鼻尖滲出來,臉更加紅了。「省城裡那個——那個張鐵嘴,我請他排過流年,張鐵嘴是很有點名氣的,他判定我,這三年之內,流年不大好,嗯,不利!」

  「啊,他怎麼說?」老太太歪著頭,聚精會神在聽。良材不敢抬頭望她。姑太太眉尖微蹙,怔怔地看住了良材,心裡卻在詫異,為什麼良材談起相面算命和什麼流年來了。

  良材拿出手帕在臉上擦一把,輕輕歎口氣,決心胡謅到底:「他說什麼?他說我——我將來有五個兒子,五個兒子!」他裝作拭汗,卻把手帕覆在臉上,話調轉快,「可是,三年之內,我要是娶了親,便主克妻,而且要是娶了個生肖屬馬的女子,她還要克夫呢!」

  室內忽然異常寂靜,良材似乎聽得自己的心跳的聲音,室外那槐樹卻簌簌作響,似乎天又在下雨。

  良材取下手帕露出臉來,吐一口長氣又說道:「老太太,相面的說三年之內,我是去年春天請他排的,還有年半多一點!」

  老太太慢慢點頭,閉了眼睛,不說話。

  姑太太顯然是不相信的,但也不揭穿,只乾笑道:「你排過流年麼,我倒是第一次聽說呢!」說著又朝良材看了一眼。

  良材趕快別轉臉,打算找機會溜走。可是老太太鄭重其事問姑太太道:「阿瑞,靜兒的生肖是不是屬馬的?」

  看見老太太那麼認真,良材心裡更加負疚,覺得用這樣的詭計去欺騙這位慈和的老人家,是萬分不應該的;同時又忽然對於那個許靜英也抱歉起來,幹麼平白地咒她要克夫呢?趁著姑太太還在沉吟的當兒,良材忙即接口道:「也許是我記錯了。那相面的大概說屬羊的不利,不是說屬馬的。反正這都是我的事,我的流年不那個……」

  「不管是羊是馬,光景這件事要過這麼一年半載再談了,——良材,你是不是這個意思?」姑太太用她慣有的朗爽的口吻說,多少還帶幾分鋒利。

  這時候,良材也恢復了內心的平靜,便莊重而恭謹地點著頭。

  老太太也瞧出幾分來了,歎口氣道:「也罷。我們做老人的,替小輩操心,也只能到這地點。可是,良少爺,你要記得,你是兼祧了兩房的,錢家的香火,就只在你一人身上呢!」良材連忙站了起來,應著「是」,同時也就打算抽身退出。

  但是姑太太又說道:「要是連四房裡都算上,良材還是頂了三個房頭的香火的;四老爺雖則還沒成家就去世了,他這一房到底不好抹掉的!」她轉眼看著良材,「現在什麼都有新法舊法,可是我想來難道新法就不要後代了麼?三老爺是我們錢家第一個新法人,也還是縣裡第一個新法人,可是他把兒子女兒這才看得重呢!良材,你小時是你媽媽自己餵奶的。幹麼我們這樣人家連個奶媽都不雇呢?三老爺不許!他說:要人家扔下自己的孩子來喂別人的,不論怎地總不會處處留心。他又說:吃奶像三分,奶媽總是出身低微,小家氣,說不定還有暗病。這些都是我親眼看見,親耳聽到的。三老爺就把兒女看得比什麼都重些!」

  「是!」良材陪笑說,「媽的話我都記住。」

  外面果然又在悉悉簌簌下雨了,天氣卻反開朗了些。良材想了一想,便又坐下,打算提起精神陪兩位老人家談話,補救他的負疚。

  「三老爺是好人!」老太太點著頭說,「只有他幫忙別人,從沒見他沾人家的光。一定有好報。我小時老聽得人家說:四象八條牛。這是縣裡的大戶。可是現在就只剩你們家一頭象了,別家都敗的沒個影蹤了,可見錢家的祖德厚,將來還要發的。」

  「啊喲,媽倒說得好!」姑太太笑著接口說,但又歎口氣道:「不過錢家到底也差了,算不得象了,只能算是一條瘦牛。」

  「唔,」老太太點著頭說,「可是如今那些人家哪有從前的大戶那麼底子厚呀。如今差不多的人家都講究空場面了。哪怕是個賣菜挑糞出身的,今天手頭有幾個錢,死了爺娘,居然也學紳縉人家的排場,刻訃文,開喪,也居然有人和他們來往;這要是在三十年前呀,哪裡成呢?乾脆就沒有人去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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