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二七


  她們到了邊門,恰好遇見了王小姐的二哥民治迎面匆匆走來。王小姐便喚他一同去。

  「不行,不行;爸爸找我去不知有什麼事呢!」民治慌慌張張說,朝靜英看了一眼,又看著她妹妹,似乎問:這位姑娘是誰?

  王小姐笑了笑,故意說道:「你忙什麼?遲幾分鐘也不要緊。我知道爸爸找你是什麼事。」民治果然站住了。王小姐拉他到一旁低聲告訴他道:「就是馮梅生又來提那件事,爸爸也答應了;我是聽媽說的。」

  民治的臉色立刻變了,注視他妹妹的面孔,好像要研究她這番話裡有幾分是真的。

  王小姐也懂得民治的意思,便推著民治走道:「去罷,去罷!誰又來騙你!你見了爸爸,才知道我不是騙你呢!」她拉著靜英自去。走了幾步,又回頭望一眼,忽然歎口氣對靜英說道:「民治真也倒楣。馮秋芳的脾氣才不是好纏的呢,民治不是她的對手。」

  靜英不便作任何表示,卻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那個少年已經走遠了,不見影蹤。

  在她們面前卻展開一大片空地,所謂涼亭,就在左首,靠近三間破舊的平屋……

  當下王民治走進他父親的辦事房,便打了個寒噤。王伯申濃眉緊皺,坐在那裡只顧摸弄一個玻璃的鎮紙,一言不發;斜對面的窗角,孫逢達尖著屁股坐在個方凳上,滿臉惶恐。梁子安當地站著,手裡捧了幾張紙,在仔細閱讀。民治看見自己來的不是時候,便想轉身退出;可是父親的眼光已經瞥到他身上,他只好重複站住,又慢慢的移步上前,正要啟口,卻聽得梁子安說道:

  「東翁,就照這稿子呈複上去,也還妥當。顯而易見,趙守義是串通了曾百行,來跟我們無理取鬧。晚生記得很清楚,當初公司向縣校借用那塊空地來堆存煤炭,的確備了正式公函,還再三說明,縣校如果願意長期租借,公司可以訂十年的合同。那時曾百行很客氣,總說地是空著,要用盡管用。如今他倒不認有這回事了,那麼,曾百行身為縣校校長,學產是他該管的,為什麼事過兩年,才發覺該項空地被人家堆存了煤炭,那不是他自己也落了個大大的不是?這一層反敲的意思,似乎也可以做進去。」

  王伯申只看了孫逢達一眼,還是只顧摸弄那個玻璃的鎮紙。民治又想暫時退出,但終於踅到王伯申背後一個靠牆的椅子裡坐了,耐心等候。

  「子安兄的話,極是極是!」孫逢達接口說,依然是滿面惶恐,「回頭我就添進去。至於當初借地的時候,我們雖有公函,曾百行確無回信,他只口說可以。要是有回信,怎麼能丟?這一層,逢達可以上堂作證。」

  「也只能這樣頂他一下。」王伯申開口了,慢慢地,「憑這麼一點小事,想把我王伯申告倒,恐怕不行!想來趙守義也未必存此奢望,不過——」他猛然將手中的玻璃鎮紙在桌上一擊,倒使背後的民治嚇了一跳,「不過他這麼一來,唯們就夠麻煩了!如果曾百行不為已甚,還肯跟咱們補訂一個租地的合同,倒也罷了,否則,嗯——子安,空地上堆存的煤炭約莫有多少噸呢?」

  「啊啊,大約千把噸敢怕是有的。」

  「哦,可不是!哪裡去找一塊空地來堆這千把噸呢!」

  孫逢達忙獻議道:「地方倒有。宅子右首那一方,不是很可以……」

  不等他說完,梁子安早笑了笑搖頭道:「不行。離局子太遠了。這煤是天天要用的,總得放在局子附近。」

  王伯申也笑了笑,驀地又雙眉一皺,手拍著大腿說道:「趙剝皮之可惡,也就在這裡!他偏偏挑出這個漏洞來,和我搗蛋。你們想想,千把噸煤,我們要用多少人工這才螞蟻搬家似的搬到另一個地方去,而且又得天天搬回若干噸到局子裡去支應使用。且不說這筆費用已經可觀,光是這麻煩也夠受!這樣損人而不利己的毒計,也只有趙剝皮才肯幹的。」

  滿屋子忽然寂靜,只有王伯申的手指輕輕彈著桌面的聲音。

  梁子安踱了一步,去在靠門邊的椅子裡坐了,自言自語道:「趙守義是狗急跳牆,人家追他善堂的帳目,他急了就來這麼一手!」

  「可是,」王伯申站了起來大聲說,「我們倒要瞧瞧,看是誰輸在誰手裡!」他又坐下,一面以手擊桌,一面威嚴地發號施令道:「逢達,回頭你去請梅生來,咱們商量一下,看怎麼先掘了曾百行這條根。要是姓曾的打定主意跟著趙守義和我為難,好,莫怪我反面無情,只要他自己問問,上半年他和女校那個教員的糾葛是不是已經彌縫得什麼都不怕了?愛怎麼辦,由他自己說罷!」

  「早上碰到過梅生兄,一會兒他就來。」梁子安忙接口說。「還是我再去摧一催罷,」孫逢達站了起來,「我就去。」

  王伯申又對梁子安說道:「朱行健這老頭兒,我想還是再去勸他一勸。此人倚老賣老,不通時務,原也有點討厭,不過,我們此時樹敵不宜太多。今天上午又得罪了一位錢大少爺,這一老一少都有幾分傻勁,要是發狠來跟我們為難,怕是不怕的,但又何苦多找麻煩。」

  「可是,東翁,」梁子安苦笑著,「良材那話,實在沒法照辦。這不是我們得罪了他,是他出的題目太那個了,叫人沒法交卷。」

  王伯申默然點頭,過一會兒,這才又說道:「想來他不至於和趙守義走在一路。他在縣裡總還有幾天,我打算請他吃飯,當面再解釋解釋。」

  「請不請朱行健呢?」

  「回頭再看,」王伯申沉吟著說。「子安,你明天就去找他,也把我們租用學產那塊空地這回事,原原本本對他說一說。這位老先生有個脾氣,不論什麼事,只要帶聯到一個『公』字,便要出頭說話;咱們這件無頭公案裡如果再夾進一個老朱來,那就節外生枝了,而且又是趙剝皮所求之不得的!」

  「要是他硬說不通,又怎麼辦呢?」

  「那亦只好由他去罷。咱們是見到了哪一點,就辦到哪一點。」說著,王伯申站了起來,離開那座位,在屋子裡踱了兩步,又說:「哦,如果錢良材肯替我們說一兩句,那麼,老朱這一關,便可以迎刃而解;這老頭兒最佩服良材的父親,俊人三先生!」他仰臉笑了笑,忽地又轉眼朝兒子民治瞥了一眼,嘴裡又說:「子安,明天先找朱競新,探一探那老頭兒的口風,然後你再見他。」

  梁子安也退出以後,王伯申兀自在屋子裡踱著,好像忘記了還有民治在那裡等候得好不心焦。窗外大樹有濃蔭已經橫抱著這小小的洋樓,民治枯坐在屋角卻想像著那邊涼亭裡活潑愉快的談笑,仿佛還聽得笑聲從風中送來。

  王伯申忽然站住了,喚著兒子道:「民治,現在你有了一個同伴,可以帶你到日本去;他是馮退庵馮老伯的晚輩,老資格的東洋留學生,什麼都在行。你在國內的學校也讀不出什麼名目來,而且近來的學風越弄越壞,什麼家庭革命的胡說,也公然流行,貽誤人家的子弟;再讀下去,太沒有意思了。」

  民治站起來連聲應著,那口音是冷淡的,倒好像父親對他說的是:現在中裝也不便宜,又不好看,你不如改穿了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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