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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健康的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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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葉淺予先生的鼎鼎大名的漫畫《王先生》中間有一組畫是諷刺上海的「弄堂小學」的。王先生忽然想辦小學校了,這跟他的開飯店原是同樣的做生意。他招考學生,只有一個人報名;他招聘教員,卻來了一大群,結果他只好關上大門,不讓那些願為人師者擠進來。 最近又讀到了《論語》的「西洋幽默專號」。這全是翻譯。中間有一篇《我們需要健康的笑》,前面有譯者小羊先生的幾句話:「在蘇聯最近出版的《火花》雜誌上,載著一篇莫斯科第一醫藥專門學校附屬神經病院的醫生阿巴拉姆才甫的短文,題目就是現在所用的這個:『我們需要健康的笑』。《火花》雜誌是很有名的文學與一般科學、政治的雜誌,雖則我們不知道阿巴拉姆才甫是怎樣一個人,但這篇文章能登在這種雜誌上,大概總還有一顧的價值罷,看了這篇,也可以給我們看看幽默文學在蘇聯今日的文壇上是處於怎樣的地位。」 行!我一定要先讀這一篇了;特別是我還記得林語堂先生在前幾篇的《論語》裡講他「工作」後到杭州去玩幾天,在偷閒「賞菊」的當兒遇見幾個年青人嘴裡銜著「俄國香煙」,嚇得(?)林先生趕快裝出憂國憂民的樣子來。自然啦,林先生既已那樣地「幽默」在前,而這回《論語》上特登載了《我們需要健康的笑》,「給我們看看幽默文學在蘇聯今日的文壇上是處於怎樣的地位」,而且,大概就是「市場的蒼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引見《論語》西洋幽默專號林先生譯尼采著《薩天師語錄》卷一章十二《市場的蒼蠅》)我就有點覺得《我們需要健康的笑》之被譯登,好像就是揪住了林先生「幽默」中的口銜俄國香煙的青年人的耳朵,跟他們「對證古本」似的。 好了,我讀了《我們需要健康的笑》到最後一行,我忍不住——哦哦,忍不住來了個「會心的微笑」了。原來這一句是: 「末了,我聲明:笑——幽默和諷刺並不是危險的東西,關鍵就在你是高尚的用它,還是下流的用它。」(也要聲明:字旁黑點是我加的)。 哦哦!「笑——幽默和諷刺」,原來有條件。「關鍵就在你是高尚的用它,還是下流的用它。」想來要「給我們看看的」這一句也在內。至少我個人是非常感謝的。倒並不是因為這個道理第一次讓我看見,——《人間世》剛出版不久的時候就有人指出這同樣的「關鍵」過了,所差者未曾很尖銳地用了「高尚的」和「下流的」字樣而已,我所真心要感謝的,是發見了《我們需要健康的笑》這篇文章之被登載,而且在《論語》上,卻實在是天字第一號的「幽默」!倒也並不是因為這篇《我們需要健康的笑》,其實本身不是一篇幽默文章而竟登于「西洋幽默專號」,所以成篇為「幽默」;而是因為對照著《論語》全般的內容(連林先生遇見口銜俄國香煙的年青人也在內)看起來,這篇《我們需要健康的笑》之被登載,實在是罕見的「幽默」! 話得說回來。本文開頭講到的葉淺予先生那一組諷刺上海的「弄堂小學」的漫畫,我就要投它一票:「健康的笑」。記得從前《教育雜誌》(是不是它,恕我記不准了)登過一個統計,——國內許多大學內教職員與學生人數的比例;這統計指出了某大學是一個教職員「挑」兩個學生,另一大學是兩個教職員「扛」一個學生,而第三個某大學卻是三個教職員「搶」一個學生。雖然是板起臉的統計罷,可實在有點「幽默」。然而比起葉先生那個漫畫來,我以為還覺不及。 葉先生的漫畫集《王先生》裡頭,有許多「笑」似乎也不大「健康」,可見即使把「健康的笑」當作職志的人有時「笑」的也未必「健康」。比如林先生罷,他現在不是《論語》的專任編輯了,但在他聚精會神創辦《論語》的時候,《論語》上的「笑」也不能全是「健康」的。「笑」多了,而且非有多少「笑」不可的時候,「健康者」也會變得「不健康」。此時倘有人「健康地」笑他一下,而他不能報之以「健康的笑」,那他的「笑」就會發生「下流的用它」的危險。否則,現社會似乎陸續在製造「健康的笑」的材料,幹麼林先生就剛剛單看見了西湖邊有什麼口銜俄國香煙的青年? 不但一個人自己的「笑」一個不小心就會「不健康」,或者竟至於到了「下流的用它」的危險,便是借用別人家的「健康的笑」罷,有時也未必能夠恰恰適當,而且也有入於「下流的用它」的危險。因為凡「笑」之是否健康,每每因時,因地,因人,並且因對人的關係,而不同的。例如前面說過的葉先生的諷刺上海那些「弄堂小學」的漫畫,假使沒有我們現代的上海那種特殊的背景,——知識分子失業者的眾多,學齡兒童無力就學者的眾多,以及「弄堂小學」的等於煙紙店,報上常見有「小學召盤」那樣奇怪的廣告,——我們就不會覺得葉先生那一「笑」是「健康」的了。 「幽默」的成立,大都跟「時」「地」「人」有重要的連帶關係。假使到了一個什麼時候,上海的成年人全有小學教員的師資,上海的學齡兒童沒有一個人失學,而那時候卻有什麼花先生果先生之流,抄了(借用了)現在葉先生那一組漫畫,想給讀者一個「健康的笑」,那末,結果恐怕適得其反罷?再舉一個手邊的例:尼采的《薩天師語錄》卷一章十二《市場的蒼蠅》,有它所諷刺的當時的對象,就是尼采那時候的一些不瞭解「德意志民族是天之選民」——這德意志軍國主義的哲學基礎的「庸俗人」。尼采的「哲學」對不對是另一問題,但尼采的為人卻不是頹廢者,逃避者。 尼采所關心者,大得很,遠得很;尼采總是從正面向他所憎恨者「挑戰」。尼采所謂「蒼蠅」跟我們去年來爭辯不休的「蒼蠅」並不相等的。所以倘使有人以為尼采所刺的「市場的蒼蠅」就是去年來我們這裡爭辯的「蒼蠅」,那他就未免「幼稚」了;反之,倘使有人以為借尼采這話可以來「幽默」一下那些反對蒼蠅的「蒼蠅」,那他亦是借錯了「幽默」。這只要看《薩天師語錄》卷一章九,《死的說教者》(The Prenchers of Death)就知道尼采是怎樣憎恨那些從生活路上逃避的「高雅」的人了。「他們抓緊了好吃的東西,於是訕笑著他們的孩子氣;他們抱牢了生活的細稈,於是訕笑著他們的還是抱牢了不放手。」(見上舉之《死的說教者》)凡是從嚴酷的現實面前躲避開去而自解嘲的人們,尼采是並不認為「好朋友」的! 我的結論是:要「笑」得「健康」些,固然不容易;要借人家的「健康的笑」來笑一下,似乎也難,借得不大適當時,就好比朝天放了一槍,子彈落下來會打中了自己的! 「我們需要健康的笑」,但「關鍵」也在只有「健康的人」的「笑」才是「健康」的。 1935年1月1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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