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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這一篇雜感是接著另一篇的,但寫此平時已隔了一天,所以題上這麼一個古怪的名字。

  我在叫做「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一篇裡,說到文藝上的「公式主義」,並且籲請批評家們對於新發現的作家把尺度放得低些。(讀者也許要知道我上次究竟說了些什麼話,那麼請閱新出版的叫做《文學界》的月刊罷。)

  現在,我打算對批評家或自謙只是寫「讀後感」的先生們再說幾句話。

  從後說起罷,那就舉一個眼前的例子:邱韻鐸的《〈海燕〉讀後感》。

  因為沒有讀過全文,我只拈起一點來談談,這就是他對於《出關》的見解。從魯迅的《出關的關》一文中(見《作家》二號),知道邱韻鐸一則不明白《出關》的前半段是採用了章太炎的學說(老子發見孔子有害他之意,所以逃了),二則他認為老子即是作者自況。本來在我們這「文壇」上,早在七年以前,就流行著一種「理論」,以為一篇作品中的主角一定是作家自己的模特兒。我還記得,當這「理論」盛行的時候,邱韻鐸先生也趴在文壇上寫作罷,後來有一些時候,我們忽然不大聽得邱韻鐸先生的聲音了。這回「似曾相識燕歸來」了,他卻和房龍說起爾朋家一樣:「什麼也沒有忘記,什麼也沒有新加。」他讀了《出關》,認定老子即是作者自況了。他把《出關》後半段作者隨手拈來涉事成趣的關尹喜用「綁票」手段叫老子寫《道德經》的「故事」看成了全篇的主眼,這才有此「認定」呢,還是他別有深奧的「感」覺,我不明白;然而他的沒有把作品看懂了就「感」,而且他的不能忘記七年前流行過的「理論」,卻是明明白白的罷?

  《出關》是一篇歷史小品,老子在《出關》中還是歷史人物的老子。《出關》中孔子和老子的對白,都是可以「對證古本」的,並非作者借了老子的嘴巴在說話。然而邱韻鐸先生會從老子身上看出作者來真是奇怪了!

  看懂一篇作品,有時似乎很難,特別是心裡有了「作品中的主角一定是作者自況」這「理論」的人們。我可以再舉一個例,就是《申報·文藝週刊》(五月十五日的)上芷英的《波華荔主義》。

  這篇文章前半論述「波華荔主義」的,後半泛論開去,將《波華荔主義》和「阿Q精神」比較,又從「波華荔主義」之為作者福羅貝爾的主義,說到西萬提斯的《唐·吉訶德》,說吉訶德就是西萬提斯自己;用這樣的「匣劍帷燈」的方法,作者給我們明白了他的未曾明說出來的意思:即是阿Q也是作者魯迅自況。

  我相信那位芷英先生一定是讀過《阿Q正傳》的,而且大概也讀過吉訶德先生,但是我不能相信芷英在《阿Q正傳》以外也讀過魯迅其他的著作。為什麼?因為他倘使讀過魯迅其他的作品,他或者要拍案奇驚道:怪哉!這裡又有一個魯迅,卻和阿Q完全不相象!

  是的,我們從比《阿Q正傳》篇幅多上百倍的魯迅的其他著作,有理由去懷疑芷英先生的「理論」和邱韻鐸先生的「理論」是難兄難弟了。

  從阿Q,我又想起新近的一個「爭論」來了。

  這是胡風和周揚關於「典型描寫」的論爭。

  在本問題上,兩面的意見是不同的;然而在阿Q是代表農民意識這一點上,兩面似乎沒有多大差異罷。

  我以為阿Q可以說是代表農民意識,然而決不是僅僅代表農民意識。我甚至還要說「阿Q相」在農民中間還不及在士大夫等等中間那麼來得普遍。我們在「士大夫」中間時時可以發見「阿Q相」,我以為「阿Q相」是幾千年的封建的儒教(我這裡用一個「教」字,不用「家」字)的環境所造成的中國「民族性」的提要。《阿Q正傳》發表的時候,我在《小說月報》答讀者的通訊就是這個見解。現在我還是這個見解。把阿Q視為代表農民意識,是把阿Q縮小了,把《阿Q正傳》的諷刺的意義縮小了。

  在中國社會組織改變以前,「阿Q相」大概還要存在的;而在改變後的短時期內,「阿Q相」大概也還是不能消滅淨盡罷:——我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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