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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重慶」拾零


  二十九年(一九四〇年)我到重慶剛趕上了霧季。然而居然也看見了幾天的太陽,據說這是從來少有的。人們談起去年的大轟炸,猶有餘怖;我雖未曾親身經歷,但看了水潭(這是炸彈洞)那樣多,以及沒有一間屋子不是剝了皮,——只這兩點就夠了,更不用說下城那幾條全毀的街道,也就能夠想像到過去的大轟炸比我所聽見的,實際上要厲害得多。

  然而「霧重慶」也比我所預料的更活躍,更烏煙瘴氣,而且也更趨莫明其妙,「霧重慶」據說是有「朦朧美」的,朦朧之下,其實有醜,但此處只能拾零而已。

  重慶的霧季,自每年十一月開始,至翌年四月而終結,約有半年之久。但是十一月內,「逃炸」的人們尚未全歸,炸餘的房屋尚未修葺平整,而在瓦礫堆上新建築的「四川式」的急就的洋房也未必就能完工,所以這一個月還沒活躍到頂點。至於四月呢,晴天漸多,人與「貨」又須籌備疏散,一年內的興隆,至此遂同「尾聲」,故亦當別論。除去首尾兩月,則霧重慶的全盛時代,不過四個月;可是三百六十行就全靠在這四個月內做大批的生意,撈進一年的衣食之資,享樂之費,乃至彌補意外的損失。

  而且三百六十行上下人等,居然也各自達到了他們的大小不等的「生活」目的,只看他有沒有「辦法」!有辦法,而且辦法頗多的腳色,自可得心應手,扶搖直上;辦法少的人呢,或可倖免於凍餒,但生活費用既因有些人們之頗多辦法而突飛猛進,終至於少辦法者變成一無辦法,從生活的行列中掉了隊。有人發財,亦不免有人破產;所以雖在霧重慶的全盛期,國府路公館住宅區的一個公共防空洞中,確有一個餓殍擱在那裡三天,我親眼看見。

  這裡只講一位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人物。浙籍某,素業水木包工,差堪溫飽,東戰場大軍西撤之際,此公到了漢口,其後再到重慶,忽然時來運來,門路既有,辦法亦多,短短兩年之間,儼然發了四五萬,於是小老婆也有了,身上一旗袍數百元,一帽一鞋各數十元,一表又數百元,常常進出於戲院、酒樓、咖啡館,居然闊客。他嗤笑那些歎窮的人們道:「重慶滿街都有元寶亂滾,只看你有沒有本事去拾!」不用說,此公是有「本事」的,然而倘其他那一點水木包工的看家本事,他如何能發小小的四五萬?正如某一種機關的一位小老爺得意忘形時說過的一句話:「單靠薪水,賣老婆當兒子也不能活!」

  這些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小小暴發戶,今天成為「繁榮」霧重慶的一分子。酒樓、戲院、咖啡館、百貨商店、舊貨拍賣行,賴他們而興隆;同時,酒樓、戲院、咖啡館、百貨商店、舊貨拍賣行的老闆們,也自然共同參加「繁榮市面」。

  重慶市到處可見很大的標語:「藏鈔危險,儲蓄安全。」不錯,藏鈔的確「危險」,昨天一塊錢可以買一包二十枝裝的「神童牌」,今天不行了,這「危險」之處,是連小孩子也懂得的;然而有辦法的人們卻並不相信「儲蓄安全」,因為這是另一方式的「藏」。他們知道囤積最安全,而且這是由鐵的事實證明了的。什麼都囤,只要有辦法;這是大後方一部分「經濟戰士」的大手筆。如果壯丁可以不吃飯,相信也有人囤積壯丁,以待善價的。據說有一個囤洋釘的佳話,在成都方面幾乎無人不知:在二十八年之夏,成都有某人以所有現款三四千元盡買洋釘,而向銀行抵押,得款再買洋釘,再做抵押,如此反復數次,洋釘價大漲,此人遂成坐擁十余萬元之富翁。這故事的真實性,我頗懷疑,然而由此可見一般人對於囤積之嚮往,也可見只要是商品,囤積了就一定發財。

  重慶市大小飯店之多,實足驚人。花上三塊錢聊可一飽的小飯店中,常見有短衫朋友高踞座頭,居然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中山裝之公務員或爛洋服之文化人,則戰戰兢兢,豬油菜飯一客而已。瞎眼的詩人於是讚美道:勞力者與勞心者生活之差數,漸見消滅了,勞力者的生活程度是提高了。但是,沒「辦法」之公務員與文化人固屬可憐,而出賣勞力的短衫朋友亦未必可羨。一個光身子的車夫或其他勞力者每天氣命所得,或許是多於文化人或公務員,每星期來這麼兩次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也許是不成問題的;然而要是他有家有老有小,那他的「生活程度」恐怕還是提不高的。君不見熙熙攘攘於飯店之門者,短衫朋友究有若干?

  「耶誕」①前後,舊曆新年首尾,政治上愁雲重重,疑霧漫漫,但滿街紅男綠女,娛樂場所鬥奇競豔,商場之類應節新開,勝利年的呼聲嘈嘈盈耳,宛然一片太平景象。不過也有不值得「見之報章」的「小事」,為「勝利年」之例外點綴:例如,在那幾天十多個青年「失蹤」之後,居然出現於川東師範的防空洞內,也有人看見了,但關心者探詢時所得的回答還是乾脆的兩個字:「沒有!」又有一件小事,則發生于全市共慶元旦,鋪張揚厲之日:事緣勝利年之元旦,大重慶的防護團與三青團都應紮扮停當,恭候檢閱,某區(市外)奉到命令,即便轉飭所屬,著于元旦清晨集合,不得有誤。

  ①「耶誕」基督教傳說中的耶穌誕生日(公曆十二月二十五日)。

  詎料該區所屬某鄉名額上雖寫明防護團員七人,三青團員五人,都共十有二人,但實際只有八位老鄉兩兼差;元旦之晨,此八位老鄉果然全體出馬,恭候帶往大隊集合,防護團之分隊長一看總數八人,尚多一人,但如同時檢閱,則八位既無分身之術,勢必兩面皆不能足額。於是各為奉隊部之名譽計,兩方互爭足額,毫不相讓,口舌不能解決,終至於拔槍相向。八位老鄉在先還是沒人兒似的坐在一旁看熱鬧,及見動武,則大駭而起,拔腳便逃。分隊長與支部長喝止不住,盛怒之下,遂開槍制止,可憐子彈不生眼睛,八人之中,一人倒地,本來不足之名額,至是更少——但此時名額之爭,倒又成為不關重要了。

  新年前後,盛傳「勝利年」中加強「文化建設」已有具體計劃,單就文化事業費一項而論,將視去年增加數倍,而「重慶市圖書雜誌審查會」之經費則將由每月二萬元增至六萬元,云云。本來審查會諸公,賢勞過甚,凡屬「免予登載」之件,必附加長批,某詩人歎為「不亞于胡風之理論大文」;又不但審而查之而已焉,時時且為作家刪改文章,其點竄之妙,能使鹿變為馬,白轉成黑,每每一起放出,墨團盈紙(凡有刪抹之處,例必濃墨塗抹,故曰墨團盈紙),作家捧讀,啼笑不得;如此「精神勞動」,陪都文化界早已有口皆碑,是以驟聞經費將大增加,機構將大擴充,凡屬筆耕之流,莫不認為右文之典,理所宜然,但事隔一月,案尚留中,謂為經費無所出耶,則本年度歲支票十餘萬萬,區區每月六萬之數,何啻九牛之一毛?但截到二月中旬為止,審查會仍以原有太少之人力應付繁重之工作,則為事實。

  不過,似乎調劑的新辦法是在採用。例如,有一向來無所謂的某書局,資本不大不小,出書若有若無,但既列肆而為書局,總不能不印一二套書,於是收進了有關抗戰的文藝稿子若干部,且又擬辦一刊物,稿費已經付出,刊物合同亦已簽訂,忽然奉到談話之命,備聆轉彎抹角之訓詞,結果老闆知難而退,合同取消,書稿退回,稿費奉送。這一件事的做法,委實令人莫測高深。蓋法令具在,書報內容倘有不妥,只消審查會「免予刊載」四字,便已一了百了,何必另生辦法,轉覺不大光明。唯一的解釋,也許是顧全諸公工作的繁重,特為釜底抽薪。但也許是「空室清野」的戰略應用于文化?究竟如何,書呆子們實在猜詳不透,只能說,因其是霧重慶,故萬事如墮五里霧中。

  拍賣行之多而且營業發達,表示了中產階層部分的新陳代謝。究竟有多少拍賣行?恐怕不容易回答。因為這一項「新興事業」,天天在滋長。而且「兩起類」也應時而生了,一家賣文具什麼的鋪子可以加一塊招牌「舊貨寄售」,一家糖果店也可以來這麼一套,而且堂堂的百貨商店內也有所謂「舊貨部」。所謂「拍賣行」者,其實也並不「拍」而賣之,只是舊貨店而已,但因各物皆為「寄售」性質,標價由物主自定,店方僅取傭金百分之十五,故與「民族形式」之舊貨店不同。

  此種沒本錢的生意,自然容易經營,尤其是那些「兩栖類」,連開銷都可省。據說每家起均每日約有二千元的生意,倘以最低限度全市五十家計算,每天就有十萬元的買賣,照重慶物價之高而言,十萬元其實也沒有幾注生意好做。被賣的物品,形形色色都有,就只不曾見過下列三樣:棺木、軍火,和文稿。也沒有什麼好東西,比方說,一件磨光了絨頭的毛織的女大衣,標價一百四五十元,立刻就賣出了;這好像有點出奇,但再看一看,所謂「平民式」的棉織品(而且極劣)的女人大衣,在「犧牲」的名義下也要賣到一百九十九元一件,就知道舊貨之吃香,正是理所當然了。

  舊貨的物主,當然是生活天天下降的一部分中產階層,可是買主是哪一路腳色呢?真正發國難財的闊佬們,甚至真闊佬們,對這些「破爛古董」連正眼也不會瞧一眼的,反之,三百元左右收入的薪水階級,如果是五口之家,那他的所入,剛夠吃飯,也沒有餘力上「拍賣行」。剩下來的一層,就是略有辦法的小商人以及走運的汽車司機,乃至其他想也想不到的幸運的國難的產兒。這班小小的暴發戶,除了吃喝女色之外,當然要打扮得「高貴些」,而他們的新寵或少爺小姐當然也要裝飾一下,於是戰前中產者的舊貨就有了出路。

  去年十二月尾,重慶各報登載了某院長①提倡的「食物營養研究會」的消息,並所謂「新生活維他命西餐」的餐單,——據說這是最節儉且最富於營養的設計;茲照錄該餐單如下:

  一、湯:黃豆泥湯。
  二、正菜:豬肝、洋蔥、烘山芋、醬豆瓣、青菜。
  三、點心:糖芋頭。
  四、副品:菊花「維他餅」、花生醬、乳腐、維他豆汁、川橘。

  ①某院長指當時任國民黨政府行政院副院長的孔祥熙。一九四〇年十二月,他發起所謂「食物營養研究會」,無視餓殍遍野、民不聊生的現實,侈談「國家之富強,多於人民之健壯;而人民之健壯,在乎食品營養之充分適宜」,以及「物價愈貴,愈要講求營養」等等。

  看了這餐單,誰要是還說不夠節約,那他就算「沒良心」;但是,如果懂得重慶糧價物價,不妨計算一下,這樣一頓「新生活維他命西餐」,夠一個平常人吃飽,誰要是說花不了一塊五毛錢,那他也是「沒良心」!一塊五毛國幣一市斤的米,一個沒有胃病的人一個月光吃米就該多少?五口之家,丈夫有三百元的月入,兩個兒女如果想進初中,那簡直是很少辦法;即退一步,不說讀書,但求養活,則以每月三百元來養五口,實在無可再節約,而且也談不到什麼營養。

  故對大多數人而言,今天的問題既非節約,更談不到營養,而是如何活命。聽說有在軍事機關供職者,階級是上校,月餉及其從津貼等等,共得二百七八十元,飯碗是鐵飯碗,職務亦不辛苦,但吃虧的是油水全無,而此公又太老實,不會另尋「辦法」,更該死的是家有老母妻兒都只會張口待哺,年復一年,借貸已經斷了門路,典當亦更無長物,一日夫婦吵架,其謂「如此不如為妓」。那同志忿極而去,亦聲言,「悉聽尊便,自尋活路」。然出門後,其漸貧,仍思設法借錢,以濟眉急,不料正待告假一日,長官又責其辦錯了事,申斥一頓,這位同志就連假也不敢請了,挨至散值,碰了幾個釘子,才借到數升米的錢,急急回家,則家中已如活地獄——妻子不知去向,老母高懸樑上,餓了一天又受驚嚇的小兒女躺在敗絮裡,跟死了差不多;這位同志心中一急,便拔出「成功成仁」,之劍,竟自「成仁」去了。

  南溫泉為名勝之區,虎嘯尤為幽雅,主席與某院長別墅對峙于兩峰之巔,萬綠叢中,紅樓一角,自是「不凡」。除此以外,屬￿所謂南泉市區者,無論山石水泉,都嫌纖巧不成格局,——甚或有點俗氣。花溪本來也還不差,可是西岸的陪襯太糟了,頗為減色。這一條水裡,終天來往著渡船,渡費每人一毛,包船則為一元。據船夫說:四五年前,渡船一共僅六七隻,渡費每人一分,每日每船可得三毛;現在呢,渡船之數為六十餘,每船每日可得五元。

  去了船租二元,僅餘三元。夠一人伙食而已。今日之五元不及以前之三毛。然而出租渡船的老闆們的收入,卻是今勝於昔。據船夫說,他的老闆就是南溫泉一個地主,有渡船八隻,每月可得租費四百八十元,一年為六千元強,去修理費每年約共二千元,尚可淨餘四千元。至於渡船的造價,現在每只約需六百元(從前僅四五十元),八隻為四千八百元。一年之內,本錢都已撈回,第二年,所得已為純利了。但這樣的好生意還不算國難財,真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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