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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見我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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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州雜碎 南方人一到蘭州,這才覺得生活的味兒大不相同。 一九三九年的正月,蘭州還沒有遭過轟炸,唯一漂亮的旅館是中國旅行社辦的「蘭州招待所」。三星期之內,「招待所」的大廳內,有過七八次的大宴會,做過五次的喜事,其中最熱鬧的一次喜事,還把「招待所」的空客房全部租下。新郎是一個空軍將士,據說是請准了三天假來辦這場喜事,假期一滿,就要出發,於是「招待所」的一間最大的客房,就權充作三天的洞房。 「招待所」是舊式房屋,可是有新式門窗,綠油的窗,紅油的柱子,真輝煌!有一口自流井,抽水筒成天katakata———地叫著。 在上海受過訓練的南方籍茶房,給旅客端進了洗臉水和茶水來了;嘿,清的倒是洗臉的,渾的倒是喝的麼?不錯!清的是井水,是苦水,別說喝,光是洗臉也叫你的皮膚澀巴巴地難受;不用肥皂倒還好,一用了肥皂,你臉上的塵土就膩住了毛孔,越發弄不下。這是含有多量鹼質的苦水,雖清,卻不中使。 渾的卻是河水。那是甜水。一玻璃杯的水,回頭沉澱下來,倒有小半杯的泥漿,然而這是「甜」水,這是花五毛錢一擔從城外黃河裡挑來的。 不過苦水也還是水。甘肅省有許多地方,據說,連苦水也是寶貝,一個人獨用一盆洗臉水,那簡直是「駭人聽聞」的奢侈!吃完了麵條,伸出舌頭來舐幹那碗上的濃厚的漿汁算是懂得禮節。用水洗碗——這是從來沒有的。老百姓生氣只洗兩次身:出世一次,去世一次。嗚呼,生在水鄉的人們哪裡想得到水竟是這樣寶貴?正如不自由的人,才知道自由之可貴。 然而在洪荒之世,甘肅省大部分恐怕還是一個內海呢!今之高原,昔為海底。單看蘭州附近一帶山壁的斷面,像夾肉麵包似的一層夾著一層的,隱約還見有貝殼的殘餘。但也許是古代河床的遺跡,因為黃河就在蘭州身邊過去。 正當臘月,黃河有半邊是凍結的,人、牲畜、車子,在覆蓋著一層薄雪的冰上走。但那半邊,滔滔滾滾的急流,從不知何處的遠遠的上游,挾了無數大大小小的冰塊,作雷鳴而去,日夜不休。冰塊都戴著雪帽,浩浩蕩蕩下來,經過黃河鐵橋時互相碰擊,也碰著橋礎,於是隆隆之中雜以訇豁的尖音。這裡的河面不算窄,十丈寬是有的,站在鐵橋上遙望上游,冰塊擁擠而來,那上面的積雪反映日光,耀眩奪目,實在奇偉。但可惜,黃河鐵橋上是不許站立的,因為是「非常時期」,因為黃河鐵橋是有關國防的。 蘭州城外的河水就是那樣湍急,所以沒有魚。不過,在冬天蘭州人也可以吃到魚,那是青海湟水的產物,冰凍如石。三九年的正月,蘭州的生活程度在全國說來,算是高的,這樣的「湟魚」,較大者約三塊錢一尾。 三九年三月以前,蘭州雖常有警報,卻未被炸;蘭州城不大,城內防空洞不多,城垣下則所在有之。但入口奇窄而向下,俯瞰宛如鼠穴。警報來時,居民大都跑避城外;城外群山環繞,但皆童山,人們坐山坡下,螞蟻似的一堆一堆,老遠就看見。舊曆除夕前一日,城外飛機場被炸,投彈百餘,但據說僅死一狗。這是蘭州的「處女炸」。越三日,是為舊曆新年初二,日機又來「拜年」,這回在城內投彈了,可是空戰結果,被我方擊落七架(或雲九架),這是「新年的禮物」。從此以後,老羞成怒的濫炸便開始了,幾乎每一條街,每一條巷,都中過炸彈。四〇年春季的一個旅客,在浮土寸許厚、軟如地氈的蘭州城內關外走一趟,便往往看見有許多房子,大門還好好的,從門隙窺視,內部卻是一片瓦礫。 但是,請你千萬不要誤會蘭州就此荒涼了。依著「中國人自有辦法」的規律,四〇年春季的蘭州比一年前更加「繁榮」,更加飄飄然。不說俏皮話,經過多次濫炸後的蘭州,確有了若干「建設」:物證就是有幾條爛馬路是放寬了,鋪平了,路兩旁排列著簇新的平房,等候商人們去繁榮市面;而尤其令人感謝的,電燈也居然像「電」燈了。這是因為一年中間整飭市容的責任,是放在一雙有計劃的切實的手裡,而這一雙手,閒時又常常翻閱新的書報——在幹,然而也在朝四面看看,不是那種一埋首就看見了自己的腳色。 但所謂「繁榮」,卻也有它的另一方面。比方說,三九年的春天,要買一塊肥皂,一條毛巾,或者其他的化妝品,當然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可是貨色之缺乏,卻也顯而易見。至於其他「洋貨」,凡是帶點奢侈性的,只有幾家「百貨店」方有存儲,而且你要是嫌他們「貨色不齊全」時,店員就宣告道:「再也沒有了。這還是從前進來的貨呢,新貨來不了!」 但是隔了一年工夫,景象完全不同,新開張的洋貨起子三三兩兩地在從前沒有此類店鋪的馬路上出現了,新奇的美術字的招牌異常觸目,貨物的陳列式樣也宛然是「上海氣派」;陌生牌子的化妝品,人造絲襪、棉毛衫褲、吊襪帶、手帕、小鏡子、西裝領帶,應有盡有,非常充足。特別是玻璃杯,一年以前幾乎少見的,這時也每家雜貨鋪裡都有了。而且還有步哨似的地攤,則洋貨之中,間或也有些土貨。手電筒和劣質的自來水筆、自動鉛筆,在地攤上也常常看到。戰爭和封鎖,並沒有影響到西北大後方蘭州的洋貨商——不,他們的貨物的來源,倒是愈「戰」愈暢旺了!何以故?因為「中國人自有辦法」。 為了謀戰爭時的自給,中國早就有了「工合」運動。「工合」在西北大概其組織了些手工業。但是今天充斥了西北大小城市(不但是蘭州)裡的工業品,有多少是「工合」的出品呢?真是天曉得。大多數商人不知道有所謂「工合」,你如果問他們貨從哪裡來的,他們毫不猶豫地答著:「天津」或「上海」。這意思就是:上海和天津的「租界」裡還有中國人辦的工廠,所以這些工業品也就是中國貨了。偶爾也有一二非常幹練的老闆,則在上上下下打量你一番之後,便幽默地笑道:「咱們是批來的,人家說什麼,咱們信什麼;反正是那麼一回事,非常時期嗎,可不是?」 一個在特種機關裡混事的小傢伙發牢騷說:「這是一個極大的組織,有包運的,也有包銷的。在路上時,有武裝保護,到了地頭,又有虎頭牌撐腰。值一塊錢的東西,脫出手去便成為十塊二十塊,真是國難財!然而,這是一種特權,差不多的人,休想染指。全部的緝私機構在他們的手裡。有些不知死活的老百姓,窮昏了,居然也走這一道,肩挑背馱的,老鼠似的抄小路硬走個十站八站路,居然也會弄進些來;可是,沿途碰到零星的隊伍,哪一處能夠白放過,總得點綴點綴。要是最後一關碰到正主兒的檢查,那就完了蛋,貨充公,人也押起來。前些時,查出一個巧法兒:女人們把洋布纏在身上,裝作大肚子混進來。現在凡是大肚子女人,都要脫光了檢驗……嘿,你這該明白了罷——一句話,一方面是大量的化公為私,又一方面則是涓滴歸『公』呵!」 這問題,決非限於一隅,是有全國性的,不過,據說也劃有勢力範圍,各守防地,不相侵犯。這也屬所謂「中國人自有辦法」。 地大物博的中國,理應事事不會沒有「辦法」,而且打仗亦既三年多,有些事也應早有點「辦法」。西北一帶的根本問題是「水」。有一位水利專家指點那些禿頂的黃土山說:「土質並不壞,只要有水!」又有一位農業家看中了蘭州的水果,幻想著如何裝罐頭輸出。皋蘭縣是出產好水果的,有名的「醉瓜」,甜而多汁,入口即化,又帶著香蕉味一般的酒香。這種醉瓜,不知到底是哈密瓜的變種呢,或由它一變而為哈密瓜,但總之,並不比哈密瓜差。蘋果、沙果、梨子,也都不壞。皋蘭縣是有發展果園的前途的。不過,在此「非常時期」,大事正多,自然談不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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