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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誕節」所見


  浴佛節靜安寺的「廟會」,似乎每年都有一二特點。我發①見了今年的特點是一折八扣書的攤子以及摩登士女到高橋「海濱浴場」需用的遮陽大傘。

  ①浴佛節即佛誕節。我國漢族地區相傳夏曆四月初八為釋迦牟尼生日,佛寺常於此日舉行誦經,並以各種名香浸水灌洗釋迦太子的佛身,以為紀念。

  倘使你是今年第一次來觀光這盛會的,你大概不會注意到一折八扣書和遮陽大傘罷;然而倘使你是每年都來看看的,而且你又對於「廟會」這名詞有一種歷史的觀念,那麼,當你看見那些一折八扣書和遮陽大傘的時候,你大概會在心裡說道:「哦!原來如此這般!」

  不錯!原來如此這般。原來甚至在原始商業形式的「廟會」中,一折八扣書占了一席。而「海上」摩登士女表示豈不失為摩登的在高橋泥灘上曬黑皮膚的需用品,也占了一席。跟靜安寺一樣古老的「廟會」是每年添上一個「都市文明」的新鮮的時代的烙印的!

  萬國公墓門前一帶就是那些遮陽大傘的陣地。都張開了,高踞在攤頂,粗竹的傘柄,藍白條紋或是紅白條紋的廠布傘面。多美麗,多威武!

  「阿彌陀佛!這樣大的傘,四金剛使的罷?」

  一個掛著黃布袋的真正「來自田間」的女香客對她的同伴說。同伴望著那些大傘,抓頭摸耳地,似乎正在研究這些大傘到底是給誰用的。她終於悟得了,似乎她畢竟見多識廣些:

  「一定是賣給紅頭阿三用的!」

  然而一位嬌小玲瓏的摩登姑娘立刻來推翻了那位「聰明人」的論斷。嬌小玲瓏的摩登姑娘竟買了這樣一柄看來只有四金剛或者紅頭阿三撐得起的大傘。

  掛黃布袋的兩個女香客驚愕地然而又似乎欽佩地打量著嬌小玲瓏的摩登姑娘的嫩藕似的手臂。她們終於叛定這位姑娘使不動這樣大的傘。可是她買去幹麼呢?這是一個謎。

  離開遮陽大傘的陣地不遠,有一個草帽攤子。

  草帽攤子絕對不是今年「廟會」的特點。然而,恕我的記憶力不甚佳,我記不起去年「廟會」上草帽攤子的「市招」寫得有些什麼字。不過今年這草帽攤子(我還沒發見第二個純賣草帽的攤子)確有一塊五尺來長,二尺來闊的薄木板,上麵糊著白報紙,像舊式商店的「青龍牌」似的立在顯著的地位,而且濃墨大書著鬥大四個字:

  防雨草帽!

  讀者諸公,你們不能怪我神經過敏,實在是最近報章刊物上的××太多,簡直×得我頭痛了,而況即在我觀光浴佛節廟會的前一天報紙上有一條天津電報,說是該處一家商店因為出售「少女張傘」商標的汗衫,犯了「抗日」(對不起,我這裡只好不用×了)的嫌疑,被捉了人去,——這條「新聞」,我看到,我也記得,因而我驀地瞧見「防雨草帽」四個大字,就馬上聯想到這位攤戶要不是卓越的「幽默家」,就該是最識「大體」的「敦睦邦交」主義者。我不能不擠到那攤子前仰瞻一番。

  那時我戴一頂大概也還能「防雨」的呢帽(聲明一句,也未見得不能防「日」),攤主人一見我不惜擁擠而來,當然認為一筆生意上「門」了,頗為殷勤地招待。這給了我一個「仰瞻」的機會。不打謊,我是常常試要客觀的地觀察人物的,然而那時我卻有了頗大的成見:務必要證明這攤戶是頭挑的「幽默家」。

  這是我和他的問答:

  「哦,是防雨的草帽?當真不漏水麼?」

  「啊啊,你先生不要笑話,——價錢是便宜的。」

  「那麼,防不防『日』呢!」

  我只好逗他一句,打算逗出他的「幽默」來。不料他把胖臉上的眼睛一瞪,似乎不樂意我的沒有誠意買貨,但也似乎不懂得我那句話的意義。

  沒有誠意買東西!我真覺得抱歉。我搭訕地拿起一頂草帽來看了一看。這也許還是「友邦」的「寶貨」呢,似乎防「日」也未必勝任,更不用說什麼防雨了。

  恭恭敬敬把帽子放回原處,我就走了。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神經過敏了一點。這可敬的草帽攤戶既不是什麼卓越的「幽默」家,也不是什麼識「大體」的「敦睦邦交」主義者,——他只不過是一位喜歡在廣告上誇大一些的攤戶罷了。然而,讀者諸公,當此××滿紙飛的時代,你看見了明明用作防「日」的東西大書特書著「防雨」,你不神經過敏起來,這才是怪呢!

  虔誠燒香拜佛的人,燒香拜佛帶買東西的人,不燒香也不拜佛只是來買東西的人,不專買東西而只是來看看有沒有什麼可買的人,什麼也不想買而來軋熱鬧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從上海的各處,從上海近鄉的角落,都彙集在靜安寺一帶。

  都市人的化妝品的香氣,農村人的汗氣,地上到處全是的騎巡的馬糞的臭氣,彌漫在靜安寺一帶。

  當然,在靜安寺內,還有火焰山似的檀香和各種線香的「庭燎」,這是善男信女們獻給菩薩的香。

  廣闊的馬路擠滿了人。各種車子都只好「牛步化」。

  基督教的佈道隊忽然出現了。打著旗,搖著鈴,分送傳單和小冊子。基督教佈道的手腕真敏活呀,凡是有廣大群眾的地方,基督教的「福音」總要來試一試。而且基督教是「有福」的;不論在哪裡他們的宣傳隊總不會碰釘子。我相信高坐在靜安寺裡享受香火的菩薩們對於馬路上的基督教佈道隊一定也是「佛眼相看」的罷?

  我不是「佛」,所以我就有點不起。我竭力想找出有沒有什麼「宣傳隊」之類是屬￿我們的,而且是為了我們的。沒有。走遍了靜安寺一帶的「攤基」範圍,——這是約莫集合著二十萬人的一個大範圍呢!——我看不見任何足以反映華北的增兵和走私……等等嚴重問題的東西。只有那草帽攤上的「防雨」市招,勉強被我主觀的地看成為反面的諷刺。

  因為這裡是「租界」呢!

  最後,我發見「攤基」範圍以外的一片曠場上攢集著一個人堆,而且人堆裡爆出了鼓掌的聲音。我知道這一片曠場確是沒有被「租」的,雖然四圍全是越界的路。我遠遠看見那人堆的中央臨空還飄著一面小小的尖角旗。讀者諸公,請你們再一次原諒我的神經過敏。要是諸公當時身臨其境,大概也會想得太遠太好的。

  我奮力擠進了那人堆。嘿!原來是幾位在饑餓線上掙扎的同胞在「宣揚國技」,——不,倘使是大人先生們在什麼講究的場所玩這一套,那才是「宣揚國技」,這幾位在曠場上的同胞只能說是跑江湖吃把式飯而已!

  老實說,對於「宣揚國技」之類,我向來不大有敬意;但那時當一頂破氊帽兜圈子到我面前,我也丟了幾個銅子,於是轉身又擠了出去。

  1936年5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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