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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大都市之一(2)


  「不多,不多!」老祖父搖著頭回答,想了一想,又接下去說道,「書上說,上海初開埠的時候,英國的領事巴爾福,他本來是在印度炮兵隊裡當差的,租定了城裡東西大街新衙巷的五十二間的大房子,當做住宅和公署,每年房租只有四百元。這是道光二十三年九月裡(公曆一八四三年十一月)的事。這巴爾福就是第一任的領事。他正式辦公的日子,是九月二十三日(公曆十一月十四)。那時到底有多少外國人在上海,不大明白了,只知道他們都住在南京城外沿黃浦一帶的中國人的民房。那一年到年底為止,六個星期裡,進口的洋船共有七隻,進口貨共價銀四十三萬三千七百多兩,出口貨共值銀十四萬七千一百多兩,所付進口稅是一萬六千五百六十多兩,出口稅是七千五百三十幾兩,噸稅只有九百八十五兩。——」

  「呵!跟現在的一個月關稅就有五六百萬比起來,正是差得遠呀!」繼美又打斷了老祖父的話;同時,他看定了老祖父的紅嘖嘖的面孔和神采奕奕的眼睛,心想老人家的記性真好。

  「你不要打岔。那時候雖然有了英國領事,還沒有英租界呢!那個英國領事巴爾福大概早已看定了地段,想設立租界,可是租地的辦法還沒弄好,一時就幹不下。本來那《南京條約》上也沒有明定租地辦法。當時巴爾福要求土地賣絕,清朝不答應;後來直到道光二十五年(公曆一八四五年)才由那時的上海道台宮慕久和巴爾福商妥了租地辦法,就是現在叫做『地皮章程』的。到第二年,又明定了英租界的四至,這時上海才第一次有了正式的英租界。」

  老祖父說到這裡,便看看他的孫兒女們。看見繼美和珍小姐都張大了嘴巴望住他,都是很愛聽的樣子,老祖父更加高興了;他捋著他的白鬍子,慢慢地接下去又說:

  「照宮道台跟巴領事商訂的『地皮章程』看來,租界地皮的主權還是歸中國的,租界裡的更夫,就像現在的巡捕差不多,也要由上海道台會同英國領事選派,這就是中國官還管得著租界內的行政事務。租界裡倘有壞人擾害治安,要由領事行文道台,請求法辦,這又可見法權也還歸於中國,至少中國人犯了罪,要由中國官辦理!——可是後來長毛亂後,情形就不同了。租界的行政,中國官休想再去過問了;同治七年(公曆一八六八年)又訂定了《上海洋涇浜設官會審章程十條》,從此就有『會審公堂』,名目上是『會審』,並且說凡是純粹中國人的案件,由中國會審官按照中國通行法律單獨辦理,然而實在呢,中國官只頂一個空名罷了。外國人就是那樣得步進步來的!」

  「現在這『會審公堂』倒沒有了。」繼美又搶著說,「我聽爸爸說,是民國十五年改的,叫做臨時法院。十九年又改組為上海第一特區地方法院及江蘇第二高等分院,法租界的『會審公堂』也沒有了,也改做上海第二特區地方法院及江蘇第三高等分院了。」

  「哦,可是我記不牢這麼長的名字。」老祖父微笑著回答。不料珍小姐在旁邊卻聽得不耐煩了,她對老祖父說道:「爹爹,到底那時候上海的外國人有多少呢?」

  「呀,話說野了,當真忘記了正題目了。」老祖父和平地笑了起來,「你們兩個今天倒像是來考我了。幸虧我腦子裡的破銅爛鐵還有幾擔,不至於交白卷。慢著,讓我想一想——哦,道光二十三年(一八四三),到英國領事處登記的英人只有二十五個;道光二十四年,住定在上海的外國人大約也只有五十人光景;道光二十五年,說是有九十人。到了道光二十八年(一八四八),大約有一百多人,內中有七個女的。那時大約有二十四個洋行,三個是美國人辦的,其餘的全是英國人的。道光二十九年,上海的外國人聽說共有一百七十五人。」

  「這跟現在是差得遠了。現在據說上海的外僑共有四萬三千多,代表四十三國!」繼美感慨似的說。但是珍小姐立刻又來跟他抬杠了。她扁扁嘴說道:「想來總沒有中國人那樣多得快罷?去年調查,說是上海共有人口三百二十四萬多呢,去了四萬的外國人,中國人整整有三百二十萬!二十六分之一的三百二十萬就是十二萬多,爹爹,那時上海的中國人有沒有十萬人?」

  這可把老祖父問得詫異起來了。他一時間想不到珍小姐這個算法是怎麼一回事。他正在納罕,克讓二老爺的夫人卻進言道:「爹爹乏了,你們不要再纏住了他問長問短罷!」

  「不乏,不乏!」老祖父哈哈笑著說,「珍兒!你不知道,當初租界裡是不許中國人去住的;『地皮章程』上是訂明瞭『華洋分居』的。後來,長毛起事,外省的人逃難到上海;咸豐三年八月初五(西曆一八五三年九月七日),小刀會佔據了上海縣城,城裡的中國人紛紛避入租界,這才租界裡也讓中國人雜居,這年年底,據說租界裡的中國人約有五萬左右。到咸豐末年,上海城裡的小刀會雖然敗退,可是長毛已經佔領了江浙許多地面,避難到上海的中國人更加多了,我們家也是那時候逃來的。同治元年,上海租界裡的中國人據說就有一百五十萬光景。不久,長毛打跑了,逃難的人大半回去,可是到同治四年(一八六五),據說英美租界裡還有九萬中國人,法租界裡有五萬。」

  老祖父說完這一段話,似乎真個有點疲乏了,便閉了眼睛在那裡養神。

  「到底還是中國人多。」珍小姐自言自語地小聲兒說。忽然她又抿嘴一笑,轉過臉去悄悄地問她母親道:「媽!我從前還聽得我們家的老林媽說,——就是抱過爹爹大來的那老林媽的媳婦,外國人當初搬到租界裡去住的時候,想來大概總是道光末年的事罷,租界裡的馬路壞得很,下雨天簡直不好走路,垃圾都堆在黃浦灘,房屋大都是木板搭的,還不及我們鄉下房子倒用的是磚瓦,那時候,夏天晚快邊,外國人坐了牛頭小車,在黃浦灘頭格支格支地兜兜小圈子,就算是頂寫意的了,——媽!這些可當真?」

  珍小姐的母親還沒回答,那邊繼美少爺先就撲嗤地笑出聲來。老祖父睜開了眼睛,就說道:「何嘗不是真的呢!道光二十六年(一八四六),英租界的外國人弄起了一個什麼『道路碼頭公會』來,專門修路造碼頭,可是到了咸豐年間,馬路是造好了許多條,路面還是那樣不行,可見那時的上海進步也慢得很,哪裡比得現在隔開一兩年就房子翻新,馬路弄闊弄平,簡直換了個樣子呢?眼前我們用的東西,走的路,住的房子,六十年前便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於是大家都像感觸很深的樣子,垂下了眼豈不作聲。過一會兒,忽然繼美少爺歎口氣說道:「一個地方人多了,就會越弄越好;我想上海的租界大概總是因為太平軍革命以後平空多了十四五萬的中國人,所以就一日千里發展起來了。上海的繁華到底還是中國人造成!」

  老祖父聽了這話,不住的點頭。珍小姐這次不抬杠了,看見大家都沒有話了,她就笑著說:「我想起來了,那時候外國人坐在牛頭小車上,在黃浦灘頭格敦格敦地兜圈子,算是寫意不過了,我總忍不住要笑。二哥,你明兒有那副老面起到黃浦灘坐牛頭小車兜風,我就佩服你!」

  說著,珍小姐自己先哈哈笑著,老祖父、兩位太太、和繼美,也掌不住都笑了起來。這當兒,房門開了,大老爺和二老爺一先一後進來,看見他們笑得那麼似的,大老爺也就笑著問道:

  「有什麼事這樣好笑?也講給我聽聽。」

  三 上海的特殊地位如何造成

  再說繼美正待回答他的伯父,卻聽得老祖父問道:「周親家代我們找到了房子沒有?怎麼不見繼成兩個一同回來呢?」

  「房子呢,周親家說是有的,」大老爺克勤一邊說,一邊就皺了眉頭,「可是聽去房租太大。小的,我們又不夠用。明天到法租界再去看看罷。繼成兩口子,去看什麼《桃李劫》去了。這是新編的電影,」說到這裡他就歎一口氣,「聽說是講大學畢業生沒有飯吃,弄到偷東西,坐監牢。」

  「二哥,你聽!」那邊珍小姐悄悄地對繼美說。「不是上月裡報上登過有一個大學生找不到事情,窮得做賊麼?怎麼就已經編做電影了?」

  珍小姐雖然是低聲說,卻已經被二老爺克讓聽得明明白白。他朝他們笑了一笑道:「不是的。人家拍電影在先,大學生真真做賊在後,所謂巧合罷了。編電影的人不過看到上海這地方失業的人太多,就假造出大學生畢業生做賊的一段故事,哪知就成了預言了。」

  「說起人浮於事來,」克勤大老爺接口說,「剛才周親家就講起兩個月前他那銀行裡招考練習生。只要八名,投考的卻有二三百;只要中學程度就行了,投考的卻有不少大學生。找事的人太多,飯碗太少。在內地活不下去的人以為到上海總有飯吃,哪裡曉得上海沒飯吃的人跟內地一樣多,幾個月流落下來,除了做賊也就沒有第二條路了。我看現在這上海真真不能跟三十年前比了。從前只要你有一技之長,只要你不是好吃懶做,你到了上海來總還有個辦法。那時候,上海是個消納人的地方;來多少,它會消納多少;哪裡會像現在那種積食不能消化的樣子!」

  「可不是!我們剛才就聽爹爹講六十年前的上海呢!」繼美乘機就把話題帶出來了。「好像上海租界剛剛開闢的一二十年裡,進步慢得很,後來是太平天國革命時,上海平空多了幾十萬的中國人,這才飛快地繁盛起來了。是不是這個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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