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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大年夜


  在上海混了十多年,總沒見識過陰曆大年夜的上海風光。什麼緣故,我自己也想不起來了;大概不外乎「天下雨」,「人懶」,「事忙」:這三樁。

  去年,——民國二十二年,歲在癸酉,公曆一千九百三十三年,恰逢到我「有閑」而又「天好」,而又是小病了一星期後想走動,於是在「大年夜」的前三天就時常說「今年一定要出去看看了」。

  天氣是上好的。自從十八日(當然是廢曆)夜裡落過幾點雨,一直就晴了下來。是所謂「廢曆」的十八日,我擔保不會弄錯。因為就在這一天,我到一個親戚家裡去「吃年夜飯」。這天很暖和,我料不到親戚家裡還開著「水汀」,毫無準備的就去了,結果是脫下旗袍尚且滿頭大汗。當時有一位鄉親對我說:「天氣太暖和了,冬行春令,——春令!總得下一場臘雪才好!」

  似乎天從人願,第二天當真冷了些。可是這以後,每天一個好太陽把這「上海市」曬得一天暖似一天;到廢曆的「大年夜」的「前夕」,簡直是「上墳時節」的氣候了。

  而這幾天裡,公債庫券的市價也在天天漲上去,正和寒暑表的水銀柱一般。

  「大年夜」那天的上午,聽得生意場中一個朋友說:「南京路的商店,至少有四五十家過不了年關,單是房租,就欠了半年多,房東方面要求巡捕房發封,還沒解決。」

  「這就是報紙上常見的所謂『市面衰落』那一句話的實例麼?」我心裡這樣想。然而翻開「停刊期內」各報的「號外」來看,只有滿幅的電影院大廣告搜盡了所有的誇大,刺激,誘惑的字眼在那裡鬥法。

  從前見過店鋪倒閉的景象也在我眼前閃了一閃。肩挨著肩的商店的行列中忽然有一家緊閉著柵門,就像那多眼的大街上瞎了一隻眼;小紅紙寫著八個字的,是「清理帳目,暫停營業」;密密麻麻橫七豎八貼滿了的,是客戶的「飛票」①;而最最觸目的是地方言廳的封條,——一個很大的橫十字。

  ①「飛票」商號倒閉後,債權人索債不得,黏貼于對方門上的索債字條。

  難道繁華的南京路上就將出現四五十只這麼怪相的瞎眼?於是我更加覺得應該去看看「大年夜」的上海。

  晚上九點鐘,我們一行五個人出發了。天氣可真是「理想的」。雖然天快黑的時候落過幾點牛毛雨,此時可就連風也沒有,不怕冷的人簡直可以穿夾。

  剛剛走出弄堂門,三四輛人力車就包圍了來,每個車夫都像老主顧似的把車杠一放,拍了拍車上坐墊,亂嚷著「這裡來呀!」我們倒猶豫起來了。我們本來不打算坐人力車。可是人力車的後備隊又早聞聲來了,又是三四輛飛到了我們跟前。而且似乎每一個暗角裡都有人力車埋伏著,都在急急出動了。人力車的圓陣老老實實將我們一行五個包圍了!

  「先坐了黃包車,穿過××街,到××路口再坐電車,怎樣?」

  我向同伴們提議了。

  「××路口麼?一隻八開!」車夫之一說。①

  ①一隻八開:上海話。一角銀毫的意思。

  「兩百錢!」我們一面說,一面準備「突圍」。

  「一隻八開!年三十,馬馬虎虎罷。」

  這是所謂「情商」的口吻了。而且雙方的距離不過三四個銅子。於是在雙方的「馬馬虎虎」的聲音中,坐的坐上,拉的也就開步。

  拉我的那個車夫例外地不是江北口音。他一面跑,一面說道:

  「年景不好……往年的大年夜,你要雇車也雇不到。……哪裡會像今年那樣轉彎角上總有幾部空車子等生意呢。」

  說著就到了個轉角,我留神細看,果然有幾輛空車子,車夫們都伸長了「覓食」的頸脖。

  「往年年底一天做多少生意?」我大聲問了。其實我很不必大聲。因為這條××街的進口冷清清的並沒為的是「大年夜」而特別熱鬧。

  「哦——打仗的上一年麼?隨便拉拉,也有個塊把錢進帳………」

  「那麼,今年呢?」

  「運氣好,還有塊把錢;不好,五六毛。……五六毛錢,派什麼用場?……你看,年底了,洋價倒漲到二千八百呀!」

  「哦——」我應了這麼一聲,眼看著路旁的一家煙兌店,心裡卻想起鄰舍的×太太來了。這位太太萬事都精明,一個月前,洋價二千七的時候,她就兌進了大批的銅子,因為經驗告訴她,每逢年底,洋價一定要縮;可是今年她這小小的「投機事業」失敗了,今天早上我還聽得她在那裡罵煙兌店「混賬」。

  「年景不好!」拉我的車夫又歎氣似的說:「一天拉五六毛,淨剩下來一雙空手,過年東西只好一點也不買。……不像是過年了!」

  ××路已經在前面了。我們一行五人的當先第一輛車子已經停下來了。我付錢的時候,留神看了看拉我的那車夫一眼。他是二十多歲精壯的小夥子,並不是那些拉不動的「老槍」,然而他在這年底一天也只拉得五六毛錢麼?

  站在××路口,我又回望那短短的××街。一家剃頭店似乎生意還好。我立刻想到我已經有二十多天沒曾理髮。可是我的眼光隨即被剃頭店間壁的南貨店吸住了。天哪,「大年夜」南貨店不出生意,真怪!然而也不足怪。像這樣小小的南貨店,自然只能伺候中下級社會的主顧,可是剛才拉我的車夫不是說「過年東西只好一點也不買」麼?

  「總而言之,××街裡沒有大年夜。」

  坐在電車裡,我這樣想。同時我又盼望「大年夜」是在南京路、福州路一帶。

  十字路口,電車停住了。交通燈的紅光射在我們臉上。這裡不是站頭,然而電車例外的停得很長久。

  「一部汽車,兩部汽車,……電車,三部汽車,四部,五部,………」

  我身邊的兩個孩子,臉貼在車窗玻璃上,這樣數著橫在前面的馬路上經過的車輛。

  我也轉臉望著窗外,然而交通燈光轉了綠色,我們坐的電車動了。啵!啵!從我們的電車身邊有一輛汽車「突進」了,接著又是一輛,接著是一串,威風凜凜地追逐前進,我們的電車落後了。我凝眸遠眺。前面半空中是三公司大廈高塔上的霓虹電光,是戳破了黑暗天空的三個尖角,而那長蛇形的汽車陣,正向那尖角裡鑽。然而這樣的景象只保留了一刹那。三公司大廈漸曳漸近了。血管一樣的霓虹電管把那龐大建築的輪廓描畫出來了。

  「你數清麼?幾部?」

  孩子的聲音在我耳邊響了起來。這不是問我,然而我轉眼看著這兩個爭論中的孩子了。忽然有一條原則被我發見了:今夜所見坐車的人好像只有兩個階級,不是擠在電車或公共汽車裡,就是舒舒服服坐了黑牌或白牌的汽車,很少人力車!也許不獨今夜如此罷?在「車」字門中,這個中間的小布爾喬亞氣味的人力車的命運大概是向著沒落的罷?

  我們在南京路浙江路口下了電車。

  於是在「水門汀」上,紅色的自來水龍頭旁邊,我們開了小小的會議。

  「到哪裡去好?四馬路怎樣?」

  這是兩位太太的提議。她們要到四馬路的目的是看野雞;因為好像聽得一位老上海說過,「大年夜」裡,妓女們都裝扮了陳列在馬路口。至於四馬路之必有野雞,而且其數很多,卻是太太們從小在鄉下聽熟了的。

  可是兩個孩子卻堅持要去看電影。

  這當兒,我的一票可以決定局勢。我主張先看電影后看野雞。因為電影院「大年夜」最後一次的開映是十一點鐘。看過了電影大概四馬路之類還有野雞。

  於是我們就走貴州路,打算到新光大戲院去。

  我不能不說所謂「大年夜」者也許就在這條短短的狹狹的貴州路上;而且以後覺得確是在這裡。人是擁擠的,有戴了鴨舌頭帽子的男人,更有許多穿著緋色的廉價人造絲織品的年青女子;也有汽車開過,慢慢地爬似的,啵啵地好像哀求。兩個孩子拖著我快跑(恐怕趕不上影戲),可是兩位太太只在後邊叫「慢走」。原來她們發見了這條路上走的或是站著的濃妝年青女子就是野雞。

  也許是的。因為鴨舌頭帽子的男人擲了許多的「摜炮」,拍拍拍地都在那些濃妝的青年女子的腳邊響出來,而她們並不生氣,不但不生氣,還是歡迎的。「愈響愈發」:是她們的迷信。

  我們終於到了新光大戲院的門口。上一場還沒散,戲院門裡門外擠滿了人。

  而且這些人大都手裡有票子。

  兩位太太站在馬路旁邊望著那戲院門口皺眉頭。就是那勇敢的男孩子(他在學校裡「打強盜山」是出名勇敢的),也把疑問的眼光看著我的面孔。

  「就近還有幾家影戲院,也許不很擠。」

  我這樣說著,徵求夥伴們的同意。

  但是假使片子不好呢?大些的孩子,一個很像大人的女孩子,眼光裡有了這樣的遲疑。「不管它!反正我們是來趁熱鬧的。借電影院坐坐,混到一點多鐘,好到泥城橋一帶去看兜喜神方的時髦女人。」

  又是我的意見。然而兩個孩子大大反對。不過這一回,他們是少數了,而且他們又怕多延捱了時間,「兩頭勿著實」,於是只好跟著我走。

  到了北京大戲院。照樣密密的人層。而且似乎比新光大戲院的現象更加洶洶然可畏。轉到那新開幕的金城。隔著馬路一望,我們中間那位男孩子先叫起「好了」來了。走到戲院門口,我們都忍不住一股的高興。這戲院還是「平時狀態」。但是,一問,可糟了!原來這金城大戲院沒有「大年夜」的,夜戲就只九點半那一場,此時已經閉幕。

  看表上是十一點差十分。

  「到哪裡去好呢?」——大家臉上又是這個問號了。也許新光今夜最後一場是十一點半開映罷?那麼,還趕得及。新光近!

  真不知道那時候為什麼定要看影戲。孩子們是當真要看的,而我們三個大人呢,還是想借此混過一兩個鐘點,預備看看「大年夜」的上海後半夜的風光而已。

  然而又到了新光了。十一點正,前場還沒散,門裡門外依然擠滿了人,也許多了些。這次我們是奮勇進攻了。五個人是一個長蛇陣。好容易擠了進去,望得見賣票處了,忽然又有些紳士太太們卻往外邊擠;一面喊著:「票子賣完了。賣完了!」我疑心這是騙人的。為什麼戲院當局不掛「客滿」的牌子?我不能再「紳士氣」了。我擠開了幾位攔路的時髦女郎,直到賣票處前面,我們的長蛇陣也中斷了。賣票員只對我搖手。

  好容易又擠了出來,到得馬路上時,我忍不住歎口氣說:

  「雖然『大年夜』不在××街的小小南貨店裡,可確是在每家影戲院裡!」

  以後我們的行程是四馬路了。意外地不是「大年夜」樣的,也沒看見多少豔妝的野雞之類。「摜炮」聲音更少。

  兩個孩子是非常掃興了。於是「打嗎啡針」:每人三個氣球。

  我們最後的希望是看看南京路上有沒有封起的怪相「瞎眼睛」。

  然而也沒有。

  十二點光景擠進了南京路的虹廟。這是我的主張。可是逛過了浴佛節的靜安寺的兩個孩子大大不滿意。「沒有靜安寺那樣大」,是他們的批評。他們怎麼會知道我是出來找「大年夜」的,而「大年夜」確也是在這座廟裡!

  後來我知道過不了年關的商店有五百多家。債權人請法院去封門。要是一封,那未免有礙「大上海」的觀瞻,所以法院倒做了和事老。然而調解也等不及,乾脆關上大門貼出「清理帳目」的譜子也就有二百幾十家了。南京路上有一家六十多年的老店也是其中之一。

  「你猜猜。南京路的鋪子有幾家是賺錢的?——哈哈,說是只有兩家半!那兩家是三陽南貨店和五芳齋糕餅點心店。那半家呢,聽說是冠生園。」

  回家的路上碰見一位鄉親,他這樣對我說。

  鄉親這番話,我怎麼能夠不相信?並且我敢斷定複雜的「大上海」市面無論怎樣「不景氣」,但有幾項生意是不受影響的,例如我們剛去隨喜①了來的虹廟。並且我又確實知道滬西大佛寺的大小廳堂乃至「方丈室」早已被施主們排日定完;這半年裡頭,想在那大佛寺裡「做道場」,簡直非有大面子不行的!

  ①隨喜佛教用語。遊覽寺院的意思。

  到家的時候,裡內一個廣東人家正放鞭炮,那是很長的一串,挑在竹竿上。我們站在裡門口看去,只見一條火龍,漸縮漸短。等放過了我們走進去,依舊是冷清清的弄堂,不過滿地碎紅,堆得有寸許厚。

  1934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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