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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月亮(2)


  我不願意再聽下去。我全都明白了,是這月亮,水樣的貓一樣的月光勾起了這位女人的想家的心,把她變得脆弱些。

  從那一次以後,我仿佛懂得一點關於月亮的「哲理」。我覺得我們向來有的一些關於月亮的文學好像幾乎全是幽怨的,恬退隱逸的,或者縹緲遊仙的。跟月亮特別有感情的,好像就是高山裡的隱士,深閨裡的怨婦,求仙的道士。他們借月亮發了牢騷,又從月亮得到了自欺的安慰,又從月亮想像出「廣寒宮」的縹緲神秘。讀幾句書的人,平時不知不覺間薰染了這種月亮的「教育」,臨到緊要關頭,就會發生影響。

  原始人也曾在月亮身上做「文章」,——就是關於月亮的神話。然而原始人的月亮文學只限於月亮本身的變動;月何以東升西沒,何以有缺有圓有蝕,原始人都給了非科學的解釋。至多亦不過想像月亮是太陽的老婆,或者是姊妹,或者是人間的「英雄」逃上天去罷了。而且他們從不把月亮看成幽怨閒適縹緲的對象。不,現代澳洲的土人反而從月亮的圓缺創造了奮鬥的故事。這跟我們以前的文人在月亮有圓缺上頭悟出恬淡知足的處世哲學相比起來,差得多麼遠呀!

  把月亮的「哲理」發揮得淋漓盡致的,也許只有我們中國罷?不但騷人雅士美女見了月亮,便會感發出許多的幽思離愁,扭捏纏綿到不成話;便是喑嗚叱吒的馬上英雄也被寫成了在月亮的魔光下只有悲涼,只有感傷。這一種「完備」的月亮「教育」會使「狹的籠」裡逃出來的人也觸景生情地想到再回去,並且我很懷疑那個鄰舍老頭子所謂「年紀大一歲,月亮也大一些」的說頭未必竟是他的信口開河,而也許有什麼深厚的月亮的「哲理」根據罷!

  從那一次以後,我漸漸覺得月亮可怕。

  我每每想:也許我們中國古來文人發揮的月亮「文化」,並不是全然主觀的;月亮確是那麼一個會迷人會麻醉人的傢伙。

  星夜使你恐怖,但也激發了你的勇氣。只有月夜,說是沒有光明麼?明明有的。然而這冷淒淒的光既不能使五穀生長,甚至不能曬乾衣裳;然而這光夠使你看見五個指頭卻不夠辨別稍遠一點的地面的坎坷。你朝遠處看,你只見白茫茫的一片,消弭了一切輪廓。你變做「短視」了。你的心上會遮起了一層神秘的迷迷糊糊的苟安的霧。

  人在暴風雨中也許要戰慄,但人的精神,不會鬆懈,只有緊張;人撐著破傘,或者破傘也沒有,那就挺起胸膛,大踏步,咬緊了牙關,沖那風雨的陣,人在這裡,磨煉他的奮鬥力量。然而清淡的月光像一杯安神的藥,一粒微甜的糖,你在她的魔術下,腳步會自然而然放鬆了,你嘴角上會閃出似笑非笑的影子,你說不定會向青草地下一躺,眯著眼睛望天空,亂麻麻地不知想到哪裡去了。

  自然界現象對於人的情緒有種種不同的感應,我以為月亮引起的感應多半是消極。而把這一點畸形發揮得「透徹」的,恐怕就是我們中國的月亮文學。當然也有並不借月亮發牢騷,並不從月亮得了自欺的安慰,並不從月亮想像出神秘縹緲的仙境,但這只限於未嘗受過我們的月亮文學影響的「粗人」罷!

  我們需要「粗人」眼中的月亮;我又每每這麼想。

  1934年中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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