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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運會印象(2)


  在我呢,當真沒有理由不滿意;我自己「運動」過了,而且還看了「看運動會」的人們。然而過了幾天以後,我知道我的少爺那天也「看」了一點回來,而且也許他還「贊成」的,那就是會場的建築。

  因為第一次看了「滿意」,所以十九那天又去,各報的《全運會特刊》,早已預測這天一定很熱鬧。我也以為「很熱鬧」者不過水泥看臺上不留空白罷了,哪裡知道我這「以為」離事實遠得很呢!

  到運動場時,不過十點鐘。這次我有「經驗」了,幾座賣「門票」的亭子一找就得;怪得很,「售票亭」前一點也「不鬧」,上去一問,才知道好一些的座位都已經賣完了,(後來我知道「熱心」的朋友們都是早兩天在中國旅行社買好了的。)然而籃球場的門票居然還有,至於「田徑場」只剩起碼的二角票。好,二角的就是二角的罷,反正我看「看運動會」的人也就滿意了。我買了票後,不到十分鐘,「田徑場」門票亭就宣告「滿座」。

  那天「田徑場」只有兩場足球決賽,時間是下午一點和三點。籃球場也有兩場的決賽,時間是下午一點到三點。我以為(又是「以為」了)看過前一場的籃球再到「田徑場」應卯,一定是從容的。我決定了這辦法時,大約是十點半,離下午一點還有三小時光景。不免先上「城頭」去逛逛。一進去,才知道這個十萬人座位的「田徑場」看臺已經上座上到八分了!然而,此時「場」中並無什麼可看,只遠遠望見那邊「國術場」裡有一位上身西裝襯衫、下身馬褲馬靴、方臉兒、老大一塊禿頂的「名家」在鄭重其事的表演「太極拳」。他雙手摸魚似的在那裡掏摸,他前面有一架「開末啦」①,大概也在拍罷!

  ①「開末啦」英語camera的音譯,意即攝影機。

  我相信那時田徑場的八萬看客未必是為了那太極拳而來的,我也不相信他們全是我的「同志」——為了看「看運動會」的人而坐在硬水泥地上曬太陽。他們大部分是所謂「球迷」罷!然而不是來的太早了嗎?(後來我知道他們並不太早,他們的「經驗」是可靠的。)照我的估計,他們中間的大部分一定是十點以前就坐守在這裡了!這一份「熱心」真可怕!

  並且他們一定決心坐守到下午一點鐘,不見他們差不多全帶著乾糧麼?後來我又知道他們的「經驗」在這上頭也豐富的不得了。因為不久以後不但「滿座」而且「擠座」的時候,各種食品的販賣員都給「肅清」出去,你不自帶乾糧,只有對不起肚子了。

  然而我根據了上次我的「經驗」,這回是空手來的。所以「看人」——帶便也看「摸魚」,看到十一點過些兒,就「擠」出(這時已經十足可用一個「擠」字了)那「城牆」來打算吃了飯再說。

  吃過飯,我還是按照我的預定步驟先到籃球場。因為小姐是喜歡籃球的。而我也覺得籃球比足球更近於真正的「體育」。籃球是剛柔相濟的運動,演來是一段嫵媚。

  在體育館門口,我經驗了第一次的「奪門」,就知道那裡邊一定也在「擠座」了。幸而還有座可「擠」。

  這裡的「看客」大部分是來看「運動」的。並且(也許)大多數是來看選手們的「技巧」,——借用小姐的一句話。於是我也只好正正經經恭觀北平隊和上海隊的「技巧」。

  好容易到了一點鐘,「看臺」上擠得幾乎要炸了,兩隊的球員上場來了,卻又走馬燈似的各自練一趟腿——好像打拳頭的上場來先要「踢飛腳」,那時就聽得看客們私下裡說「北平隊手段好些」。

  果然開始比賽的十分鐘,北平隊占著優勢,後來上海隊趕上來了。分數一樣,而且超過北平隊了;但北平隊又連勝數球,又占了上風。這樣互有進退,到一小時完了時,兩邊還是個平手。於是延長時間再比賽。在延長時間又快要完的五分鐘以前,上海隊比北平隊略多幾分。這時上海隊的球員似乎疲倦了,而且也不無保守之心,得到了球並不馬上發出或攻籃,卻總挨這麼二三秒鐘。

  每逢上海球員這樣「遲疑」似的不「快幹」的當兒,看客中間便有人在「噓」。老實說,我是外行,不懂這樣「不快幹」有什麼「不合」之處。然而我身旁有一位看客卻漲紅了臉啐道:「延挨時間,真丟人!」

  哦,我明白了,原來籃球規則雖然已頗周密,可是對於「延挨時間」以圖保守勝利這巧法兒,也還是無法「取締」。

  鑼聲響了,比賽告終。上海以略多幾分占了勝利。「延宕政策」居然克奏了膚功。北平隊先離球場,這時候我忽然聽得「看臺」的一角發出了幾聲鼓掌,似乎在宣稱北平隊的雖敗猶榮。而同時在上海隊將離球場的時候,忽然那「噓噓」聲又來了,而且我對面那「看臺」上擲下了許多栗子殼和香蕉皮。這個我很懂得是有些「義憤」的「看客」在執行「輿論的道德的制裁」了,而且這些執行者大概不是上海人。

  自然,同時也有一些(不多)鼓掌聲歡送得勝者,然而「輿論的道德的制裁」的執行者們,因為顯然是集中一處的,所以聲勢頗為洶洶。

  在先我知道了上海隊是取「延宕政策」的當兒,也覺得他們何必把第三名看得這麼重,但後來栗子殼和香蕉皮紛紛而下,我倒又覺得上海隊的重視第三名並不特別比人家過分。如果栗子殼和香蕉皮之類等於北平的「啦啦隊」,那麼,未免多此一舉;如或不然而是表示了「輿論」對於「非法勝利者」的唾棄,那麼,也是「輿論」一份子的我,對於失敗者固然有敬意,而對於勝利者也毫無唾棄之意。

  比了一小時而不分勝負,總可以證明兩邊的手段其實沒有多大高低。所以上海隊的「延宕政策」的成功未必算是「丟人」的「勝利」。要是它不能在延長時間內多得幾分,即使它「延宕」也不中用,而這「最後的多得幾分」顯然不是靠了「延宕」得來的。「上海真運氣」——在「延宕政策」開始時,我後邊的一位看客說。對了,我也慶倖上海隊的好運氣,同時也可惜北平隊的運氣差些。

  第二場籃球是河北隊和南京隊爭奪冠軍,我們看了一半就走。同時有許多「看」客也紛紛出去。並不是籃球不好看,我知道他們和我一樣還有別的節目要看呢。我是按照預定計劃直奔田徑場去。

  然而糟了,每個看臺的入口都已拉了鐵門,而且每個緊閉的鐵柵門前都有一大堆人在和門警爭論。

  「裡邊滿了,沒有法子!」門警只是這八個字。

  我相信裡邊是滿了,因為上午十一點左右我就看見「裡邊」是裝得滿滿的。然而因為打算看「看運動會而不得」的人,我就曆試各個「鐵門」。沿著那「圓城」走了半個圈子,忽然看見有一道鐵門前的人堆例外地發生變動,——半堆在外面的人被鐵門吞了進去,我和小姐趕快跑過去,可是那鐵嘴巴又已閉得緊緊的了。於是我就得了個確信,裡邊雖然滿了,尚非絕對沒有法子,不過「法子」何時可有,那是守門警察「自有權衡」了。我們一夥人就在那裡等。

  可是隔不了多久,卻遠遠地望見右邊另一個鐵門也在吞進人去了,這離我站的地方約有三丈路。我招呼了小姐一聲,立刻就往右邊跑。同時也有許多人「舍此而就彼」。我們跑到了那邊時,那鐵門還在吞人,我當然是有資格的了。可是回頭一看沒有小姐,只好趕快跑回去找她,半路碰到她時,再回頭一望,那鐵門早又閉得緊緊了。我埋怨小姐,小姐也埋怨我,說是我跑了以後,原先我們在等的那個鐵門放了許多人進去。

  「他們看見了門前人少了,就開門,」小姐說。

  哈哈,守門警察的「自有權衡」的原則被我們發現了,我們得用點技術來搶門。那也簡單得很,我們站在兩度鐵門的半路,要是看見右首的鐵門在「通融」而左手鐵門前等候的人們蜂擁而右的時候,我們就趕快奔左邊的那道門。這「策略」一試就成功,門警連票了也沒來得及看,因為這當兒是「看客」在表演「奪門」運動。

  裡邊滿得可怕!但是我們居然擠了進去,而且也還看得見「運動」。剛剛占定了一個地方,就聽得播音喇叭叫道:「你們好好看踢球,不要打架!」接著(過不了五分鐘)又是「不要打架,你們是來看足球的!」那時,場中是香港對廣東,那時滿場十萬的看客,大概至少有一半以上是真正熱心在看「運動」——不是「球迷」們在看「球王」。

  我看了十多分鐘實在挨不下去了。太陽是那麼熱,人是那麼擠,想看「看運動的人」也不成。而我於足球也還夠不上「迷」的程度。

  我只好虧本一回,把花了半小時工夫、運用了「策略」或「技術」搶門而得的權利,僅僅享用了十多分鐘。

  慢慢地走出運動場的時候,已經四點十幾分。我忽然感到不滿意了。論理我不應當不滿意,因為我確乎很正經地看完了一場籃球。然而我總覺得未盡所欲似的。

  因為有點不滿意,就只想趕快回家,可是,呵!有多少人在等車!而且還有多少人陸續從運動場裡出來!我到了公共汽車停車處時,剛剛有一串的公共汽車遠遠駛來,那是回來的空車,我知道。但是人們像暴動似的一哄而上,半路裡就把空車截住,我也不由的往前跑了一段路。我看見車子仍在走,不過慢些,車門是緊閉著的,人們卻一邊跟著車跑,一邊就往車窗裡爬;一轉眼已是滿滿一車子人。我雖然並不「安分」,可是這樣的「暴動」只好敬謝不敏!

  各路公共汽車的空車不斷地長蛇似的來,其中夾著搬場汽車和貨車(當然此時全要載人了),但是沒有一次沒有一輛不是被半路截住,而且被「非法」爬窗而滿了座。搬場汽車和貨車沒有窗,人們便吊住了那車尾的臨時活動木梯,一邊跟著車子跑,一邊爬上那搖來搖去的梯子。

  我一算不對,十五六萬的看客,差不多同時要回去,就算是五萬人要坐公共汽車,而公共汽車連臨時的搬場汽車貨車也在內一共是一百輛(後來我知道估計差不多),每車載四十人,二十分鐘打個來回,那麼要搬運完那五萬人該得多少小時?我如果不取「非常手段」也許要等到八點鐘罷?這未免太那個了。

  然而我終於安心等著,而且我願意。因為想不到運動會散場以後,居然還可以看到一種「運動」——五六萬看客們表演「搶車」那種拼命的精神,比廣東足球隊還要強些。

  這第二次的去看,我終於滿意而歸。我看了兩種並非「選手」的而是群眾的「運動」——奪門和搶車。

  全運會閉幕後第九日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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