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戽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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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說是A村罷。這是個二三十人家的小村。南方江浙的「天堂」區域照例很少(簡直可以說沒有)百來份人家以上的大村。可是A村的人出門半裡遠,——這就是說,繞過一條小「浜」,或者穿過五六畝大的一爿田,或是經過一兩個墳地,他就到了另一個同樣的小村。假如你同意的話,我們就叫它B村,假如B村的地位在A村東邊,那麼西邊,南邊,北邊,還有C村,D村,E村等等,都是十來分鐘就可以走到的,用一句文言,就是「雞犬之聲相聞」。 可是我們現在到這一群小村裡,卻聽不到雞犬之聲。狗這種東西,喜歡吃點兒葷腥;最不擺架子的狗也得吃白飯拌肉骨頭。枯葉或是青草之類,狗們是不屑一嗅的。兩年多前,這一帶村莊裡的狗早就挨不過那種清苦生活,另找主人去了。這也是它們聰明見機。要不,餓肚子的村裡人會殺了它們來當一頓的。 至於雞呢,有的;春末夏初,稻場上啾啾啾的亂跑,全不過拳頭大小,渾身還是絨毛,可是已經會用爪子爬泥,找出小蟲兒來充饑。然而等不到它們「喔喔」啼的時候,村裡人就帶它們上鎮裡去換錢來買米。人可不像雞,靠泥裡的小蟲子是活不了的。所以近年來這一帶的村莊裡,永遠只見啾啾啾的小雞,沒有鄰村聽得到的喔喔高啼的大雞。 這一帶村莊,現在到處是水車的聲音。 A村和B村中間隔著一條小河。從「端陽」那時候起,小河的兩岸就排滿了水車,遠望去活像一條蜈蚣。這長長的水車的行列,不分晝夜,在那裡咕嚕咕嚕地叫。而這叫聲,又可以分做三個不同的時期: 最初那五六天,水車就像精壯的小夥子似的,它那「杭育,杭育」的喊聲裡帶點兒輕鬆的笑意。水車的尾巴浸著淺綠色的河水,轆轆地從上滾下去的葉子板格格地憨笑似的一邊跟小河親一下嘴,一邊就喝了滿滿的一口,即刻又轆轆轆地上去,高興得嘻嘻哈哈地把水吐了出來,馬上又轆轆地再滾了下去。小河也溫柔地微笑,河面漾滿了一圈一圈的笑渦。 然而小河也漸漸瘦了。水車的尾巴接長了一節,它也不像個精壯的小夥子,卻像個瘦長的癆病鬼了。葉子板很費力似的喀喀地滾響,滾到這瘦的小河裡,搶奪了半口水,有時半口還不到,再喀喀地掙扎著上來,沒有到頂(這裡是水車的嘴巴),太陽已經把帶泥的板邊曬成灰白色了。小河也是滿臉土色,再也笑不出來,卻吐著歎息的泡沫。 這樣過了兩天,水車的尾巴就不得不再接長一節。可是,像一個支氣管炎的老頭子,它咳得那麼響,卻是乾咳。葉子板因為是三節了,滾得更加慢,更加吃力,軋軋的響聲也是乾燥的,聽了叫人牙齒發酸。水車上的人,半點鐘換一班。他們汗也流完了,腿也麻木了,用了可驚的堅強的意志,要從這乾癟的小河榨出些濃痰似的泥漿來!軋軋軋,喀喀喀,遠遠近近的無數水車憤怒地悲哀地喊著。 這樣又是一天,小河像逃走了似的從地面上隱去。河心裡的泥開始起皺紋,像老年人的臉;水車也都噤口,滿身污泥,一排一排,朝著滿天星斗的夏天的夜。 稻場上,這時例外地人聲雜亂。A村和B村的人在商量一個新的辦法。那條小河的西頭,是一個小小的浜,那已是C村的地界。靠著浜邊,是C村人的桑地,倘使在這一片桑地上開一道溝出去,就可以把外邊塘河裡的水引到浜裡,再引到小河裡。 從浜到塘河,路倒不遠,半裡的一小半;為難的,這是一片桑地,而且是C村人的。然而要得水,只有這一條路呀!A村和B村的人就決定去跟那片桑地的主人們商量,借這麼三四尺闊的地面開一道溝出來;要是壞了桑樹,他們兩村的人照樣賠還。 他們的可驚的堅強的意志終於把這道溝開成了。然而塘河裡的水也淺得多了,不用人工,不會流到那新開成的溝。這當兒,農民的可驚的堅強的意志再來一次表現。A村和B村的人下了個總動員!新開溝跟塘河接頭那地方立刻挖起一口四五丈見方的蓄水池來,沿那池口,排得緊緊的,是七八架水車,都是三節的尾巴,像有力的長臂膊,伸到河心水深的地點,車上全是拼命的壯丁,發瘋似地踏著,葉子板汩汩地狂叫!這是人們對旱天的最後的決戰! 蓄水池滿了,那灰綠色的渾水澌澌地流進那四尺多闊的溝口,倒好像很急似的;然而進了溝就一點一點慢下來了,終於通過了那不算短的溝,到了浜,再到了那小河的乾枯的河床,那水就看不出是在流,倒好像從泥裡滲出來似的。小河兩岸的水車頭,這時早又站好了人,眼望著河心。 有幾個小孩在河灘上跑來跑去,不時大聲報告道:「水滿一點了!」「一個手指頭那麼深了!」忽然一聲胡哨,像是預定的號令,水車頭那些人都應著發聲喊,無數的腳都動了,水車急響著枯枯枯的乾燥的叫號。但是水車的最下的一個葉子板剛剛能夠舐著水,卻不能喝起水來,——小半口也不行。葉子板滾了一轉,濕漉漉的,可是戽不起水! 「叫他們外邊塘河邊的人再用點勁呀!」有人這麼喊著。這喊聲,一遞一遞傳過去,騎馬似的報到塘河上。「用勁呀!」塘河上那七八架水車上的人品聲叫了一下。他們的酸重的腿兒一起絞出最後的力氣,他們臉上的肌肉繃緊到起棱了。蓄水池撲剌剌撲剌剌地翻滾著白色的水花。從池灌進溝口的水嘩嘩地發叫。然而通過了那溝,到得小河時,那水又是死洋洋沒點氣勢了。小河裡的水是在多起來,然而是要用了最精密的儀器才能知道它半點鐘內究竟多起了若干。河中心那一泓水始終不能有兩個指頭那麼深! 因為水通過那半裡的一小半那條溝的時候,至少有一小半是被沿路的太乾燥的泥土截留去了。因為那個幹了的小浜也有半畝田那麼大,也是燥渴得不肯放水白白過去的呀! 天快黑的時候,小河兩岸跟塘河邊的水車又一起停止了。A村和B村的人板著青裡泛紫的面孔,瞪出了火紅的眼睛,大家對看著,說不出話。C村的人望望自己田裡,又望望那塘河,也是一臉的憂愁。他們懂得很明白:雖然他們的田靠近塘河地位好,可是再過幾天,塘河的水也靉e不上來了,他們跟A村B村的人還不是一樣完了麼? 於是在明亮的星光下,A村和B村的人再聚在稻場上商量的時候,C村的人也加入了。有一點是大家都明白的:儘管他們三村的人聯合一致,可是單靠那簡陋的舊式水車,無論如何救不活他們的稻。「算算要多少錢,雇一架洋水車?」終於耐不住,大家都這麼說了,大家早已有這一策放在心裡,——做夢做到那怪可愛的洋水車,也不止一次了,然而直到此時方才說出來,就因為雇用洋水車得花錢,而且價錢不小。照往年的規矩說,洋水車灌滿五六畝大的一爿田要三塊到四塊的大洋。村裡人誰也出不起這大的價錢。但現在是「火燒眉毛」,只要洋水車肯做賒帳,將來怎樣挖肉補瘡地去還這筆債,只好暫且不管。 塘河上不時有洋水車經過,要找它不難。趁晚上好亮的星光,就派了人去守候罷。幾個精力特別好,鐵一樣的小夥子,都在稻場上等候消息。他們躺在泥地上,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談。他們從洋水車談到鎮上的事。正談著鎮上要「打醮求雨」①,塘河上守候洋水車的人們回來了。這裡躺著的幾位不約而同跳了起來問道:「守著了麼?什麼價錢?」 ①打醮:設壇祭禱,以求福消災的一種宗教儀式。 「他媽媽的!不肯照老規矩了。說是要照鐘點算。三塊錢一點鐘,田裡滿不滿,他們不管。還要一半的現錢!」 「呀,呀,呀,該死的沒良心的,趁火打劫來了!」 大家都叫起來。他們自然懂得洋水車上的人為什麼要照鐘點算。在這大旱天把塘河裡的水老遠地抽到田裡,要把田灌足,自然比往年難些,——不,洋水車會比往年少賺幾個錢,所以換章程要照鐘點算! 洋水車也許能救旱,可是這樣的好東西,村裡人沒「福」消受。 又過了五六天,這一帶村莊的水車全變做啞子了。小港裡全已幹成石硬,大的塘河也瘦小到只剩三四尺闊,稍為大一點兒的船就過不去了。這時候,村裡人就被強迫著在稻場上「偷懶」。 他們法子都想盡了,現在他們只有把倔強求生的意志換一個方面去發洩。大約靜默了三天以後,這一帶村莊裡忽然喧嗔著另一種聲音了;這是鑼鼓,這是呐喊。開頭是A村和C村的人把塘河東邊橋頭小廟裡的土地神像(這是一座不能移動的泥像,但村裡人立意要動它,有什麼辦不到!)抬出來在村裡走了一轉,沒有香燭,也沒有人磕頭(老太婆磕頭磕到一半,就被喝住了),村裡人敲著鑼鼓,發狂似的呐喊,拖著那位土地老爺在乾裂的田裡走,末了,就把神像放在田裡,在火樣的太陽底下。「你也嘗嘗這滋味罷!」村裡人潮水一樣的叫喊。 第二天,呆在田裡的土地老爺就有了伴。B村E村以及別的鄰村都去把他們小廟裡的泥像抬出來要他們「嘗嘗滋味」了,土地老爺抬完了以後,這一帶五六個村莊就聯合起來,把三五裡路外什麼廟裡的大小神像全都抬出來「遊街」,全放在田裡跟土地做伴。「不下雨,不抬你們回去!」村裡人威脅似的說。 泥像在毒太陽下面曬起了裂紋,泥的袍褂一片一片掉下來。敲著鑼鼓的村裡人見了,就很痛快似的發喊。「神」不能給他們「風調雨順」,「神」不能做得像個「神」的時候,他們對於「神」的報復是可怕的! 告示貼在空的土地廟的牆上。村裡人也不管告示上說的是什麼話。他們的可驚的堅強的意志這時只註定了一點:責罰那些不管事的土地老爺。說是「迷信」,原也算得迷信,可是跟城裡人的打醮求雨意味各別!村裡人跟旱天奮鬥了一個月積下來的一腔怒氣現在都呵在那些「神」的身上了,要不是無水可靉e,他們決不會想到抬出「土地」來,——他們也沒有這閒工夫;而在他們既已責罰了「神」以後,他們那一腔怒氣又要換一方面去發洩了。不過這是後事,不在話下。① 1934年9月8日。 ①本篇最初發表時及其後編印的各種版本中均無「告示……不在話下。」這一段,現據作者手稿補入。但自上下文看,期間似尚有脫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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