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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 七(5)


  仲昭沒有開過口,此時也插進來說。

  「當真麼?史循和小章結婚。那才是奇事中的奇事!」

  徐子材不很相信似的說,凝視著史循的剃得光光的下巴。

  但史循只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隨手抓過一瓶酒來,很巧妙地在身旁一塊尖石上敲去了瓶頸,便湊在嘴上喝了一口。他的態度非常老練,又是非常滑稽,王仲昭他們看著都笑起來。

  那邊是章秋柳又來了,背後跟一個人,捧著滿滿的一盤,酒,汽水,點心,杯子,什麼都有了。草地上頓時更加熱鬧起來。但似乎大家都忙於吃喝,暫時地沒有話。史循很熱心地喝酒。他的敲去瓶頸的手段成為大家注目的奇跡。徐子材取一瓶汽水,也學著史循的方法在尖石上敲。豁浪一聲,瓶從腹部破了,汽水噴了徐子材一臉。

  「你不行。非得喝過五百瓶以上,你是學不會我這把戲的!」

  史循的冷峭的聲音從眾人的狂笑中冒出來。

  「想不到你還是浪漫派的老同學。」

  徐子材拿手帕揩面孔,乾笑著回答。

  「但也是新近才回復了浪漫派的黨籍。章小姐,你們兩個的聯合戰線是怎樣成功的,一定要公開給我們聽聽。不肯麼?那是——」

  「那是——什麼?你說!」章秋柳很鋒利地切斷了龍飛的含著幾分無聊的威脅的話。她看定了龍飛的面孔,慢慢地又加著說:「我可以告訴每一個人,但一定不喜歡有你在面前的時候說。」

  「不說也不要緊,我仍舊有法子打聽出來。」

  「打聽出來的未必可靠呢,也許人家騙騙你;最好的法子還是自己想像一下,發明出一套事實來。」

  史循大笑地接著說,又敲去了一個酒瓶頸。

  龍飛也淡淡地笑了一聲,露出「何必打趣我」的神氣。「並不是說笑話呢!」仲昭很鄭重地加進來,「關於戀愛的事,永遠不會有正確的自敘傳,反是想像可以摸著真相。我的朋友方先生做了些小說,有人說他的人物和事實太想像了,以為社會上沒有那樣的人;但是另有些朋友卻抱怨他,說是公開了他們的陰私。有一位雲少爺硬說其中有一位女性便是他們常說起的雲小姐的化身。又有一個朋友更詳細地指出書中某人就是某人,說是要替方先生小說中人物做一篇索引。如果當真做好了發表出來,真是不得了!」

  「我就不相信竟會有那樣的巧合。」徐子材搖著頭說。

  「每人喝一杯酒罷。不談聯合戰線!便是這名詞,現在也不時髦了。」

  章秋柳站起來說;一口氣喝幹了手裡的一杯。啯啯的聲音陸續起來,接著便是酒杯和酒瓶的磕撞。無條理的談話又開始了,五個人都放開喉嚨嚷著笑著。忽然像樂器斷了弦,五張嘴一齊沉寂了。車站上剛開到一班車,送來了機車頭的脫力似的喘氣。太陽躲進一疊灰色的雲屏,風吹到臉上便覺得涼快了許多。徐子材將腿一伸,躺直在草上,就嗚嗚啞啞地唱起「店主東」來。

  「老徐正是英雄潦倒,不下於當年的秦瓊!」

  龍飛高聲說,像是嘲笑,又像是感慨;並且也擺出失意英雄醇酒婦人的態度來,撈捕得章秋柳的手腕,便異樣地狂笑了。酒力把他的臉烘得通紅,笑眼擠成了兩條細縫,大有演一幕戀愛悲劇的神氣。章秋柳此時卻是意外地溫和,她使一個反手,拉住了龍飛的臂膊,命令似的說:

  「起來罷!你這落魄的英雄不會唱,總該會跳!」

  龍飛當真站起來,野馬一般地亂竄亂跳著。史循和仲昭忍不住笑出眼淚來。史循一口氣灌下半瓶酒,搖搖頭也跳了起來,將空瓶擲在江中。但是,腳下忽然一軟,他又蹲了下去,乘勢躺在草上。他覺得胸膈間像有一個東西要跳出來,而喉頭也作怪的發癢。他閉了眼,用力呼吸一下,想嘔出胸間的什麼東西,同時猛嗅得一股似香非香的氣味;他再睜開眼來,卻見章秋柳站在他頭旁,也把空酒瓶向空擲去。他的眉毛被章秋柳的衣緣輕輕地拂著,就從這圓筒形的衣殼中飄來了那股奇味。他看見兩條白腿在這綢質的圍牆裡很伶俐地動著,他心裡一動,伸臂想抱住這撩人的足踝。驟然一陣暈眩擊中了他,似乎地在他身下裂了縫;他努力想翻個身,但沒有成功,腥血已經從他嘴裡噴出來。

  仲昭首先發見這意外,只驚叫了一聲,說不出話來。章秋柳此時剛擲出了第三個空酒瓶,全神注在她的運動上,並沒知道腳邊已經出了事。等到仲昭第二聲驚呼使她低頭一看時,她也像受了一下猛擊似的僕在地上了。

  徐子材和龍飛也趕過來,幫著仲昭,亂哄哄地將史循扶起來。章秋柳呆呆地坐在地上,瞪大了一雙眼,似乎在思索;忽然像想通了什麼,她又高聲獰笑了。史循的臉很慘白,卻還安詳,血紅的眼珠向四下裡溜轉。

  「秋柳,這裡有沒有醫院?」

  仲昭急促地問。

  章秋柳搖頭,但突然跳起來向車站方面飛跑,一面說:

  「我去弄一架汽車來!」

  等到章秋柳從旅館裡開了汽車來時,史循的臉色倒好看些了;他始終沒有一句話,也不呻吟。當汽車載著他們五個開始回上海的時候,史循的嘴唇動了幾動,似乎有什麼話,但是汽車的聲音太響了,大家都沒有聽明白。

  他們五個擠在飛駛的汽車上,一句話也沒有,只交換了幾次疑問的眼光。仲昭惘然想起了下午張曼青的結婚禮,不禁在心裡自問道:「他們總不至於也有意外罷?然而無常的運命,窺伺在你左右,你敢說一定不會有麼?」

  仲昭心裡異常陰暗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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