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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 七(3)


  她是去找史循。自從自殺不成,史循便換過寓處,住一個較好的房間,隱遁似的比從前更少出來,可是悲觀懷疑的色彩卻一天一天地褪落了,他自說現在是他思想上的空白時期;他每天在自己的房內坐著,躺著,踱著,不做什麼事,也不想什麼事。似乎只有一個單純的生活意志在那裡支使他睡覺,起來,吃,喝。而這單純的生活意志又不能說是從他自己心裡發出來,而是章秋柳的熱烈的生活欲的反映;但這有累積性,日見其濃厚,所以最近幾天來,史循從前的豪興大有復活的氣勢。此時他正找出擱置已久的保安剃刀來刮鬍子,恰好章秋柳來了。

  微微地笑著,章秋柳就坐在史循對面,看他的敏捷的剃鬍子手法。一枚法國名廠的刮鬍子用的香皂,直立在桌子角,像是個警戒的步哨。章秋柳以藝術家鑒賞自己的得意傑作的態度審視著史循的新刮光的面孔。這原是一張不很平凡的臉,雖然瘦削了些,卻充滿著英俊的氣概,尤其是那有一點微凹的嘴角,很能引起女子的幻想。這兩道柔媚的曲線,和上面的頗帶鋒棱的眼睛成了個對比,便使得史循的面孔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愛。

  章秋柳悠悠然睇視這新發見,竟忘記了說話。

  「舊日的丰姿,也還有若干存在呢!」

  史循持著剃刀,對了鏡子,歌吟似的說。

  章秋柳吃吃地笑起來;她微昂了頭,向窗外望了一眼,仍舊沒有說話。

  「但是舊日的豪情能否完全復活,那可不知道了。」

  史循加了一句,唇邊露出一個苦笑,慢慢地把剃刀揩乾淨,收進盒子裡。

  「怎麼你總是戀戀於舊日的這個那個?」章秋柳開始說。「過去的早已死了,早已應該死了。舊日的史循,早已自殺在醫院裡;這眼前的,是一個新生出來的史循,和過去沒有一點關連。只有這樣,史循,你才能充分地領受生活的樂趣。」

  「你的話何嘗不是。但我這身體無論如何總還是舊有的那一個;這裡就留著過去生活鬥爭中大大小小的創痕。」

  史循用手指著自己的左肋下,說明這裡依舊時時作痛,但似乎立即感到又是說到頹喪裡去了,他勉強笑了一聲,跑到床邊拿出一瓶酒來,很高興地喊道:

  「有白蘭地呢!喝一杯罷。」

  章秋柳笑著點頭,站起來幫助開瓶塞。雖然剛才史循的話抉示了一個不可否認的真實,會使她心裡一跳,此時便也完全消散。他們把瓶塞挖去,就拿過茶杯來滿滿地倒了兩杯。

  史循呷了一大口,咂著舌頭,說:

  「已經差不多有半年沒喝白蘭地;還記得去年最後一次的痛飲,是在九江的舊英租界。一瓶三星白蘭地也賣到二元二,印花稅要二元五六,中央票作四折用……」

  「又講到舊事了!」章秋柳打斷了他的話頭,「無論如何不能忘記麼?」

  史循拿起杯子來又喝了一口,淡淡地笑著回答:

  「不忘記是自然,要忘記反須時時留意;心裡惦念著:『忘記罷!忘記罷!』自然口頭是『忘記』了,但心裡卻是加倍的『不忘記!』」

  章秋柳瞅了史循一眼,低下頭去把嘴唇擱在杯緣;杯裡的酒平面就萎縮似的低落了一些。她慢慢地抬起頭來說:「我們不談忘記不忘記了。後天你得起早,我們到吳淞Pic-nic去。」

  「單是我們兩個麼?」

  「還有些別人。我都已約好了,你不用管;他們也不知道有你。」

  「目的是消遣?」史循又問,喝了三口酒。

  「不是。要大家來認認這新生的史循。」

  回答是縱聲的大笑,然而隨即像切斷似的收住了笑聲,史循把他的長頭髮往後一掀,冷冷地說:

  「但新生的史循能不能長成,卻還是一個疑問!」

  章秋柳眼皮一跳。這冷冷的音調,語氣,甚至於涵義,都喚起了舊史循的印象。過去的並不肯完全過去。「過去」的黑影子的尾巴,無論如何要投射在「現在」的本身上,占一個地位。眼前這新生的史循,雖然頗似不同了,但是全身每個細胞裡都留著「過去」的根,正如他頦下的鬍子,現在固已剃得精光,然而藏在不知什麼地方的無窮盡的胡根,卻是永遠不能剃去,無論怎樣的快刀也沒法剃去的。於是像一個藝術家忽然發見了自己的傑作竟有老大的毛病,章秋柳怏怏地凝視著史循的漸泛紅色的面孔,頗有幾分幻滅的悲哀了。在史循方面,完全不分有這些感念。他微笑地一口一口地連喝著白蘭地。仿佛受了暗示,章秋柳也不知不覺舉起杯子來連喝了幾口。

  「他們也是後天去麼?」

  史循忽然出奇地問,又倒滿了第二杯酒。

  章秋柳不很懂得似的看定了史循的面孔。但史循卻已接著說:

  「雖然Picnic是後天舉行,但我們何妨今天就去。我記得炮臺灣有一個旅館,大概是海濱旅館罷,很不錯。我們就去住在那裡,過了後天再回來。我以為應該盡興地樂一下,那才算是不虛負了新生的史循……哦,怎麼你不放量喝酒?」

  像回聲一般,章秋柳立即銜著杯子邊喝了一口;史循的提議很使她鼓舞了,她興沖沖地站了起來,但忽而一件事兜上她的心,她又軟軟地坐下,低著頭喝酒。

  「今天一定去罷!我還有這個。」史循很敏捷地從衣袋裡掏出一疊鈔票來一揚,似乎已經猜著章秋柳的心思,「這些紙也得想法子花去。」他把鈔票仍舊放進袋裡,又接下去說,「本是去年借給朋友的,早已不打算收回;前天想到既然還要活幾天,還是要用,便又去討了回來。」

  和普通喝了酒喜歡饒舌的人一樣,史循現在是說話很多了,滿房裡反響著他的聲音。章秋柳卻不多開口。不知道什麼原因,悵惘橫梗在她心頭,烈性的白蘭地也不能將它消融。而這悵惘的性質又是難言的。加以酒精的力量使她太陽穴的血管轟轟地跳,便連稍稍沉靜地考慮也不可能。

  史循並沒注意到章秋柳的陰暗的心情。在第二杯酒喝了一半時,他搖搖身體立起來,隔桌子抓得了章秋柳的手,拉過來按在自己的胸口。在這裡固執地劇跳的,是他的心。章秋柳微微一笑。

  「你知道它為什麼如此擾動不定?」

  史循輕輕地說,放下了章秋柳的手,頹然落在座位上。章秋柳還是微微笑著;心裡想:「戀愛的慣用方式來了。」在或一種理由上,她早就以為此種戀愛方式很可笑,但此際出自復活的史循之口,卻也覺得還有意思,因此她保持著鼓勵史循勇氣的倩笑,等候他的下文。

  「原因是平常得很:愛你,但又不敢愛你,不願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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