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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 五(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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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博士太過譽了,」仲昭滿心愉快而又謙虛地說,「隨筆雜感之類的文字不過作為報紙上的補白而已,豈敢和謹嚴的大作比較呢!至於半途擱筆,也就和剛才所說第四版不能更多登性欲新聞是同一原因。」 金博士很惋惜地微微頷首。乘這機會,曼青表示了希望金博士從學理方面贊助仲昭的新聞編輯方針的意思;金博士微笑地搓著手。忽然章秋柳插進來說: 「仲昭那幾篇文章自是佳作,但也不能說沒有幾分流於主觀罷?跳舞場,我是差不多每晚上去的,在我自己,真有仲昭所說的那種要求刺激,在刺激中略感生存意味的動機;然而在一般到跳舞場的人,怕未必然罷!他們只看作一種時式的消遣。」 金博士疾轉臉向著章秋柳,濃眉一挺,露出驚怪的神氣。 「學者們的理想自然是可貴的,」章秋柳坦然又接著說,「但他們太喜歡在平凡的事實上塗抹了理想的金色,也是不很科學態度的事罷?」 金博士皺著眉頭乾笑了一聲,雖然還極力保持著紳士態度,但那一股怫然的神情已經不能遮掩了。朱女士張大了眼,憂慮著這位博士的赫怒,但心裡未嘗不樂意章秋柳的將要受窘。 「秋柳,你又喜歡開玩笑了。好在金博士也很有fair play的度量。」 曼青勉強笑著裝出主人的排解的身分來,暗中卻扯了一下章秋柳的衣角,警告她須得小心說話。這都被朱女士看在眼裡了;她的臉上立刻泛出憤妒的紅色來,她從極壞處猜想曼青和章秋柳中間的關係了。 「金博士請不要見笑,我是隨便說說,也是隨便引用了某大學者的一句話而已。現在剩給我們的言論自由只限於不涉政治的學問上了,我們應該儘量享用這小小的一些自由。金博士,想來你也是這個意見?」 章秋柳很嫵媚地笑著說;她的大方而又魅惑的語音落在金博士臉上,很有效地掃除了這位學者的慍色,現在他也啞然笑了。 「章女士是跳舞場的實驗主義者,」仲昭向著金博士說,竭力想造成濃厚的詼諧空氣,「所以我敢代她要求她的意見被考慮;但章女士同時又戴著憤世嫉俗的顏色眼鏡,所以我又敢代她聲明她的意見是不免帶幾分病態的。總而言之,章女士的見解不失為社會心理學者金博士的好材料,我又敢擔保金博士是一定歡迎的。哈,哈。」 「歡迎,哈,哈。如果實驗主義的章女士願意帶我到她的實驗室,自然更歡迎了。」 章秋柳嫣然一笑,並沒回答;朱女士的十分難看的臉色已經使她注意到。她覺得朱女士的眼光對自己有敵意,對曼青有怨疑;她的女性特有的關於這一類事的銳敏的感覺便料到了曼青和朱女士中間已有怎樣的關係。她為曼青慶倖,但也覺得朱女士的沒來由的醋勁太可笑。她起了一個捉弄朱女士一番的念頭。 「曼青,你的觀察是怎樣的呢?」章秋柳故意很親熱地說,「我曾經帶你到實驗室去過。那時,你在沉醉中,有怎樣的感覺?細腰的擁抱,耳鬢的磨擦,給你的是肉感的狂歡呢,抑是心靈的戰慄?嘻,怎麼你的臉色變了?怎麼你像一個閨女似的靦腆起來呀!到跳舞場去玩玩,有什麼要緊?王大記者和金博士都證明這不是下品的性欲衝動而是神聖的求生存意識的刺激了。我們正在青春,需要各種的刺激,可不是麼?刺激對於我們是神聖的,道德的,合理的!」 金博士贊許似的點著頭,仲昭微笑,曼青忸怩地望著會場裡的人頭,盼望有什麼事故出來打斷了這可怕的談話;他不能回答,又不敢不答。他偷竊似的疾電似的向朱女士瞥了一眼,他幾乎驚叫出來。朱女士的灰白的臉色中透出了恚怒的青光了! 「秋柳,你又來和我開玩笑了;過分的玩笑有時會生出想不到的壞結果。」 曼青吃吃地說,努力想消除朱女士的懷疑,同時向章秋柳連丟了幾個哀求勿再多言的眼色。他很想立刻抽身走開,但又怕反而證實了自己的心虛,況且如果章秋柳再有不穩的話語,便連自己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一定要使得朱女士的猜疑更深一層。他只好大膽地挺身站著,用一種革命家上斷頭臺的精神支撐著自己,提起了今天辯論會的題目,故意很熱心然而毫無意義地和金博士討論。 章秋柳勝利地微微一笑,捉弄一下像朱女士那樣的褊窄傲謾的人兒,她覺得是最痛快的;但是曼青的局促也使她感到了幾分抱歉,她對於曼青並無惡意。過去的浪漫的微波又在她心裡動盪,她回想到史循自殺那天傍晚時她和曼青的一段事,以及此後五六天內曼青對於她的又愛又怕又失望的複雜矛盾的心情。那時在幾次談話中,章秋柳聽出了曼青的意思,知道他所崇拜的理想的女子是如何的樣子。現在她不禁向朱女士切實地睃了幾眼,卻只在這個頎長的外表尚好的人身上看出了淺薄,庸劣和窄狹。像大姊姊留心弱弟的幸福似的,章秋柳忽然可憐起曼青來,想給他一個警告了。 此時在會場的一角有人招呼金博士,截斷了他和曼青的談話;乘這機會,章秋柳就輕輕地對曼青說: 「曼青,過來,有幾句話要和你說。」 她又向朱女士看了一眼,便慢慢地走向講臺的後方。曼青略一遲疑,也跟了過去。 「秋柳,剛才你說話太隨便了,幾乎鬧出事來。」 曼青先開口,凝視著章秋柳的眼睛。 「放心。密司朱很有容忍的度量,決不至於在許多人面前鬧笑話。」 「唔,唔;這個麼?也使我很窘。但我是指你和金博士的衝突;這位博士脾氣很大。今天他是特請的評判長,我們不好意思得罪他。至於你說我們到跳舞場,那是小事,不過給學生們聽得是要借此造謠罷了。」 「那麼,給朱女士聽得倒並不妨礙麼?」 章秋柳說時撲嗤地一笑;她斜過眼去望朱女士,見她正和仲昭談話,但是她的不安寧的神色卻充分證明了她的心是向著這邊,憤憤地在偵察。 曼青跟著也很快地望了一眼,可是他看不出朱女士的內心的妒火,以為她的安詳態度是真的,覺得心裡輕鬆了許多; 他堅決地回答: 「秋柳,我和朱女士的關係尚在水平線以下。」 章秋柳抿著嘴笑,露出「何必騙我」的神氣。 「當真的,我沒有對她說過愛,一次也不曾有過。我何必騙你?在別的方面,或者我是不能瞭解你,但在這一點上,我相信我是瞭解的,所以如果我和她有愛情,決不瞞你。」 「但是你的下意識活動卻充滿了愛戀朱女士的氣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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