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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 四(4)


  「然而對報館辭職也不過表示了自己的失敗!」他繼續地想。「況且在陸女士的父親,甚至於陸女士看來,也是無意識的舉動;或許竟以為是少年人輕率,浮躁,無定見,無毅力的暴露。還好意思再去見他們麼!」這最後一句,仲昭幾乎高聲喊了出來;他恨恨地咬緊了牙關,直到黃色的火星在眼前亂迸。

  這麼著一直到快天明,他翻了千百個身,然而翻來翻去只有那幾句話跟著他,激怒他,揶揄他。後來,仿佛無賴的女人滾在地下撒潑似的,他自己承認是卑怯無用的人,是一個自視儼然的色厲而內荏的人,他不配有美妙的憧憬。這樣的自己否認到等於零,果然把先前的煩擾他的斷句們趕走了,但使他更痛苦。終於是一句簡單的話,把極端疲倦的他提出了苦悶,送進睡鄉去:「呸!無事自擾,算什麼呢!」

  醒來時已經是下午,仲昭一面起身,一面再拾起隔夜的問題來研究。他先想到應該寫一封信給陸女士,訴述自己的困難,暗示著要對報館辭職的意思;但後來一轉念,仍以為不妥。而退半步的政策又在他心中活動了。他想:從辭職的問題退半步,先請假,給總編輯一個「取瑟而歌」的意思。這樣,既不操急,也不麻木,可說是最適中最實際的辦法了,但是請假得找人代理。他記起了徐子材,他又記起了今天下午他們的會議。

  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塊木板似的,仲昭匆匆地跑到同學會去要抓住徐子材,出乎他的意外,同學會的客廳裡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人。大時鐘正指著三點四十分,仲昭遲疑了一會,便走上三層樓找章秋柳。在樓梯頭,他聽得章秋柳的房裡有低低的笑聲。他的腳下有些猶豫了,但是章秋柳已經開出門來探視。

  「你是來到會麼?來得太遲了!」

  章秋柳帶笑說,她的眼眶邊似乎比平時紅些。一個男子的頭也在她背後探出來,卻是龍飛。

  仲昭微笑著點一下頭,走進房去。他看見了龍飛那種不尷不尬的神氣,便又想起怪耳熟的「戀愛的悲劇」這句話;但他此時又覺得章秋柳頰上的紅暈似乎是說明龍飛現在演的或者是「戀愛的喜劇」了。

  「會是開過了,也可以說沒有開成;一鬧散場。老曹和老徐衝突起來,都流了血呢!可說是意外,但也是意中事。你想,他們兩個人都是那種怪脾氣,都是只看見自己,不看見別人的,不打怎樣散場呢?」

  龍飛平板地說著,滿露出「不幹我事」的神氣。

  「論這件事,老徐的錯誤多些。老曹雖則未免獨斷獨行,但他的心是好的。他是一個魯莽的熱心人。老徐說他別有野心,自然是太冤枉了老曹。」

  章秋柳接著說,眼睛看定了仲昭,似乎是徵求他的同意。「終於免不了一場鬧!」仲昭微喟說,「社的事就此完了。也好。」

  「社的事並沒完!打過就算了。只是老徐的手扭脫了骱,大概要有一星期的休息。」

  龍飛還是平平淡淡地說。他走到章秋柳旁邊,臂膊交叉在胸前,就靠在章秋柳坐的椅背上。章秋柳霍地立起來,對龍飛睃了一眼,懶懶地走到床前,側著身體躺下,用左手支持了頭。但隨即又坐起來,冷冷地說:

  「沒完?倒好像你對於社事是很熱心似的!你平日不問社的事,但是剛才你又幫著老徐攻擊老曹,似乎你也是頂喜歡辦事,卻被老曹搶了職權去。現在一哄而散,眼見得什麼社是一場夢了,你倒又說社的事並沒完,像是個很勇敢很堅定的人了。我替你想想真不好意思!」

  「罵得好!你呢?」龍飛毫不忸怩地涎著臉說。

  「我麼?我早已說過,我厭倦了這個事了。幹,不幹;都是爽爽快快的一句話。最討厭的是不說不幹,也沒真幹;開會的時候頂會說話,開過了會便又不聞不問;盡說別人專權包辦,自己卻一動不動。龍飛,這就是你的態度!」

  這最後的一句極尖利,像是擲過來一把刀,連仲昭也不免心裡一跳。但龍飛還是若無其事地嘻嘻地假笑著,章秋柳懶懶地又躺下去了。

  仲昭覺得有點不安,似乎章秋柳的閃閃四射的詞鋒也波及到他這無辜者了。並且他又失去了此來的目的。徐子材既然出了事,光景是不能代替編輯新聞了。可是他還要問個明白:

  「老徐扭脫了骱麼?沒有什麼大妨礙罷?」

  「大妨礙是不會的。」龍飛很快地回答。「只是他前天剛剛接洽好替某人編輯一種小刊物,多少可以撈進幾個錢來救救窮,不料卻出了這一回事,動不得筆。」

  「甲一個刊物,乙也一個刊物;所以我們的立社出刊物更其見得是無聊!」

  章秋柳插進來說,從床上跳起來,走到窗前,望著天空。

  「也不盡是無聊,到底鼓動一點空氣。」

  龍飛軟軟地反駁著,也走到窗邊站在章秋柳的背後。章秋柳回過身來,噗嗤地笑了一聲,看著龍飛的臉說:

  「你又像是個積極者了!可是你從不看刊物,從沒寫過一篇文章!」

  「小姐,怎麼專門和我作對?是不是你覺得剛才你太吃虧!」

  龍飛很得意地說,作了個鬼臉。

  「呸!什麼話!」章秋柳很含幾分嗔怒了。她走到仲昭身邊,似乎有話,但又轉身直向床前走去,把身體擲在床裡。

  大家都沒有話。仲昭在低頭默想。龍飛倚在窗前很狡猾地獨自笑著。

  「仲昭,好久不見你上跳舞場了;你的『印象記』就此擱筆了麼?」

  章秋柳在床上翻了個身,裝作很高興的樣子說。她不等仲昭回答,就繼續講她自己最近幾天在舞場內的所見所聞。仲昭隨口回答了幾句。他們的話都像是特地搜尋出來的,龍飛在旁聽著,卻時時插進一兩句俏皮話撩撥章秋柳,她都避開了不睬。

  又過了一會兒,仲昭便先走了。

  房門再關上後,龍飛走到章秋柳跟前,想拉她起來。章秋柳一摔手,生氣似的翻身到床的那一頭去了。龍飛頑皮地笑著,挪過一步,乘勢伏在她身上,嘴裡說:「不要裝模做樣!」但是章秋柳用力把他推開,霍地跳起來,跑到窗前凜然地站定,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龍飛很沒趣地也站了起來,出驚地看著她。

  兩個人對看了幾秒鐘,都不出聲。

  龍飛遲疑地向章秋柳走,在離她兩尺光景的時候,他說:

  「哪些地方得罪了你?你忽然恨我!」

  「為什麼我要恨你呢?你還不配受我恨!你叫人討厭!」

  是凜然的回答。

  「可是你剛才並不討厭我。剛才你愛我!」

  「哼!那個,你叫做愛麼?你配受人的愛麼?」章秋柳幾乎是銳呼,臉色也變了。

  「不愛,你為什麼讓我親嘴?」

  「那也無非是我偶然喜歡這麼做,譬如伸手給叭兒狗讓它舐著。」

  龍飛心裡像吹過了一陣寒風,他並不怒,但是更畏怯地看著章秋柳的小嘴。

  「可是你倒自以為得勝了,」章秋柳接著說,「以為你可以要挾我,可以隨時來糾纏我,這你簡直是做夢!你叫人討厭!」

  「戀愛——終究是——神聖的呢。」龍飛哭喪著臉說。

  「你儘管自己去神聖罷!在我,無所謂愛,只有一時的高興。像你那樣姝姝然的小丈夫,使我連一時的高興也會立刻冷卻。」

  龍飛很難受地呆呆地站著,眼光注在地下,一遍一遍地喃喃自語道:

  「我就這麼永遠演戀愛的悲劇,永遠演戀愛的悲劇!」

  章秋柳不睬他,慢慢地走到書桌前坐下了,就看鄭振鐸譯的《灰色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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