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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 二(5)


  「沒有的事!」

  仲昭決然地否認,他這才明白了李胖子訴苦的原因了。

  「有的,有的;王先生,您別冤我啦。我到這上海,也有五六個年頭兒了,上海話我亦聽的懂,什麼『大世界』,『小世界』,『花世界』,我全都去過啦。王先生,就請您改派我做一名外勤記者罷。」

  仲昭忍不住笑起來了。他很奇怪,為什麼李胖子知道這些事。

  「那簡直是謠言了,誰告訴你的?」

  「編第一版的王先生說的。不是謠言。總而言之,求您改派我做外勤記者罷,您如果不答應,我就沒有命啦!」

  仲昭看表上已經是十點五十分了;可是李胖子苦苦地纏住了,不讓他走;仲昭覺得這個人又可笑又可憐,又和他說不明白;末了只得切切實實地對他說:

  「本來有這個意思,現在已作罷論了;請你只管放心罷,你的位置是決不會丟的!今天我實在還有要事,明天再談。」

  李胖子還像不大相信。仲昭抽身就逃出了會客室。

  但是在會客室外,又遇見排字人來找他來了。第四版的稿子還差一些,須得補發。仲昭皺了眉頭,跑進編輯室,好容易才找出一篇稿子來,正要塗改,茶房又進來對他說:「總編輯請去談話。」仲昭再看手腕上的表,不多不少,正是十一點三十分。他心裡抱怨著:偏偏今天有這許多意外事!

  幸而總編輯並沒很多的話,只說官廳又有命令,罷衛新聞應慎重登載。

  仲昭走出報館的大門時,仰天松了口氣,心裡說:

  ——真所謂不如意事常八九;預定的計劃,即使是最小的,要在十點鐘出去這麼一點小事,也難得完滿實現。人生的路中就是這麼多錯失麼?

  此後直到仲昭回家睡在床上,總算沒有什麼波折。在愉快的疲倦中,仲昭的唯一希望就是經過了甜蜜蜜的六小時的休息,蘇生過精神來做「印象記」的第一篇。但在清晨五時左右,滂沱的雨聲就將仲昭驚醒,他猛然跳起來。房內光線很弱,他以為總是陰雨的緣故,後來看表,才知道早得很,便又睡下。這一次,卻消納了整個的上午。

  所以第一篇「印象記」的動筆,已在下午三時。簷溜聲還在淙淙地響著。空氣異常潮悶,仲昭最怕這種天時。他把筆桿拈在兩個指頭間搖動,回憶昨夜在舞場中的見聞。不知怎的,思緒忽東忽西的,總不能集中。昨夜他到了好幾個舞場,見的很多,聽的很多,然而此時茫茫漠漠的喚不起強烈的回憶。此時在他腦膜上趕不去的,只有章秋柳!她的妖嬈的姿態,她的鋒利的談吐。昨晚是在「閑樂宮」遇到的。沒有龍飛跟在她背後,也沒有徐子材像馬弁似的不離左右。

  她對仲昭說了許多話——熱情的,憤慨的,頹唐的,政治的,戀愛的,什麼都有。只這些話,現在填滿了仲昭的腦殼。就把這些話寫出來罷?那又不行。不像「印象記」,況且人家也不認識這位章秋柳;她不是舞女,也不是偉人。把她的談話作為「印象記」的開端,似乎不合體例。

  仲昭本要在舞場中找到一些特殊的氛圍氣:含淚的狂笑,頹廢的苦悶,從刺激中領略生存意識的那種亢昂,突破灰色生活的絕叫。他是把上海舞場的勃興,看作大戰後失敗的柏林人的表現主義的狂飆,是幻滅動搖的人心在陰沉麻木的圈子裡的本能的爆發;他往常每到舞場,便起了這種感想,然而昨夜特意去搜求,卻反而沒有了,卻只見卑劣的色情狂,醜化的金錢和肉欲的交換了。這些,顯然不是他的「印象記」的材料,只有一個章秋柳,象徵了他的目標,然而把她寫上去以代表一切,又似乎不相稱罷?

  像懸掛在空中無從著力似的掙扎著,仲昭幾次把筆尖落在紙面上,可是終於寫不出一個字。他幾次擲去了筆,恨恨地想:難道在這一點小事上也藏匿著理想與事實的不能應合麼?難道平日所見的舞場上的特殊的氛圍氣卻不多不少只是自己的幻覺麼?也許當真是幻覺罷?

  於是史循的懷疑的影子又偷偷地掩上來了。仲昭似乎受了一擊,鬥然全身的肌肉都縮緊了。他放下筆,在房裡一來一回地走著;他努力制住自己的思想的激蕩,他不敢再想,他怕的再想下去當真要沉沒在懷疑的深坑裡了。

  ——看來「印象記」是做不成了?未必。還有三小時留著。材料呢?努力搜索枯腸罷,材料不合用又怎樣?加一些曲解麼?姑且把章秋柳不露名地寫進去罷?

  在亢進的感情的煙霧消散後,仲昭又這樣無聊地自問自答。當然他不肯就此擱筆不做「印象記」,那是關係著他的未來的幸福,那是有陸女士的倩影在無形中催促他呢!他再坐下,提起筆,很鄭重地在白紙上先寫了題目;他側著頭又凝想了幾分鐘,慢慢地竟寫下去了:「在炮火的包圍中,我們聽得批婭娜的幽聲……」突然他停筆回過頭去,什麼!有人進來了。曹志方的粗壯的喉音已經震動了全房的潮濕的空氣。

  「老王,躲在家裡幹麼?你這裡二房東的女用人真可惡,她說你不在家!」

  曹志方嚷著跳進來,手裡拿著柄大雨傘,索索地還在滴下黃豆大的水珠。他逕自坐在仲昭的對面,向桌子上的稿紙瞧了一眼,便呶著嘴說:

  「這些無聊的文章做它幹麼?我們談正事要緊,昨天下午我們都在同學會裡等你,直到天黑也不見你的影子;你真的貴忙哩!今天下了雨,小章知道你的脾氣,下雨不出門。你看,這麼大的雨,我專誠拜訪,二房東的女用人還想騙我,怎叫我不生氣!老王,你真是太舒服了,坐在家裡幹這個玩意兒!」

  「你說是有正事,到底也得先說正事呀!」

  「正事就是前天講過的立社,昨天我們商量得更詳細了;第一先須有個通訊地址,大家都主張要你來擔任這份兒,我特地來和你接洽的。」

  仲昭點了一下頭表示許可,但也不能不問:

  「通訊地址大概就是轉信了,是不是?」

  「多半是轉信,但也許還有別的事,此刻說不定。」

  「你何妨先說幾件,讓我看看是不是我能夠擔任的。」

  「老王,你這話可就怪了!我怎麼能夠未卜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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