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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 二(3)


  坐在自己的辦事桌前,仲昭捧著頭默想。但是他不能想,耳朵裡的血管轟轟地跳著,發出各種不同的聲浪;這裡頭,有史循的冷徹骨髓的諷刺,有曹志方他們的躁悶的狂呼,有張曼青的疲倦的呻吟;這一切,很殘酷地在他的腦殼裡縱橫爭逐,很貪婪地各自想完全佔有了他。似乎有一張留聲機唱片在他腦蓋骨下飛快地轉著,沙沙地放出各人的聲調;愈轉愈快,直到分不清字句,只有忒楞楞的雜音。忽然,像是腦子翻了個身,一切聲音都沒有了,只有史循的聲音冷冷地響著:人生是一幕悲劇,理想是空的,希望是假的,你的前途只是黑暗,黑暗,你的摸索終是徒勞,你還不承認自己的脆弱麼?在你未逢失意的時候,你像是個勇者,但是看呀,現在你如何?你往常自負是實際的人,你不取太奢的希望,但是現在看呀,你所謂實際還不過是虛空,你的最小限度的希望仍不免是個夢!

  仲昭抬起頭來,撮著嘴唇噓了口氣;同時把身子一抖,似乎想揮卻那個悲觀懷疑的黑影子。他自己策勵自己:我們的生命的線中本來有光明的絲,也有黑暗的絲,人生的路本來是滿布了荊棘,但是成功者會用希望之光照亮了他的旅途,用忍耐的火來燒淨了那些荊棘。又似乎在駁斥幻覺中的史循的議論,他想:世上何嘗有天生的勇者,都是鍛煉成的呀;眼前的小頓挫,正該歡迎。太如意的生活便是平凡的生活。太容易獲得的東西便不是貴重的東西。既然還不能一步一步地走,不如先走半步,半步總比不走好些。他又責備自己:一切本在意料中,何必如此神經過敏?你不是對於世事的蜩螗已經很能冷然處之而不悲觀麼?為什麼遇到自身上的小小阻礙就不能動心忍性?

  這麼反省著,仲昭忍不住獨自微笑了;他覺得适才的煩擾太沒有理由,他應該再實際些,把理想再放低些,把他的改革第四版的計劃再縮小些,先走了這麼半步再說。總編輯並未決然反對,先做半步未必沒有希望。與其堅持原議,弄成一動不動,倒不如另作一個最低限度的改革計劃,求其實行。改革事業無論大小,都是性急不來的,只好灰色些,一點一滴地設法。可不是麼?

  從報館裡出來,仲昭又回復了他的輕鬆的心情了。他在涼爽的夜氣中回家去,一路上就在考慮如何縮小第四版的改革計劃,使成為總編輯看來也未始不可一試。他回到家裡,立刻就起草他的新計劃,直到午夜二時方才上床。

  第二天,仲昭接到了陸女士的一封信,其中有這麼一段話:

  ……自從接到了十七日的信,我就天天盼望報紙上的新計劃;每天的報一到我手裡,我就先看第四版。但是每次只有空的期望。第四版直到如今還未實行改革。仲昭,這是什麼緣故呢,難道你取消了你的計劃麼?我想來一定不是的。大概是進行上有什麼困難罷?你的主張,你的辦法,在我看來,都是很好,該不至於有人反對罷?

  即使有些阻礙,我相信你的精神和毅力總可以把它們排除的。也許這十天來,你正在忙著這個呢!我盼望你的計劃早早實現。你說將來的幸福,全在你的事業有無成就;你不是說過不止一次,而且上次的信裡也有這句話的麼?我懂得你的意思呢!你這樣尊重我父親的意思,我是很感激的。不過父親也不是固執的人。他的,也是老人對於小輩應有的期望。仲昭,我相信你也是瞭解的。前天,父親回家了,我希望你能夠來我家一次,和父親見見。星期六此間有慶祝勝利的會,校中放假一天,報館裡想來也是休息的罷;你能不能在這一天來呢?……

  仲昭把這信讀了兩遍,又拿到嘴唇上親著。多麼甜蜜的一封信呀,給他希望,給他力。雖然因為自己的新聞計劃不能立刻全部實現,有負心愛人的期待,不免使他悵然而又嚇然,但是一想到愛人是如何地信任著他的能力,便從心底裡發出驕傲的笑聲來了;雖然總編輯的冷淡的嘴臉不大好受,但是一想到愛人也灼見他的困難,那就已經得到了莫大的慰藉了。現在仲昭自覺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愉快地冥想著陸女士的春裝該是如何的輕豔,像她那樣玉立亭亭的身段,穿了薄綢的衫子,讓和風來吹揚她的襟袂,是多麼醉人呀!他又推想陸女士的父親,該是怎樣的一個老者,是溫藹的,抑是威嚴的?他匆匆地翻日曆,數著一張一張的紙片,一,二,三……離開陸女士約定的日期還有四天!不管報館裡是否有一天的休息,他是決定去了。他希望這四天並作一天過去,他又希望這四天長到像四年,以便他把第四版改革得十分完善,帶了這新成功去,作為贄見。

  他決意要在這可寶貴的四天內,盡可能地刷新他的第四版的面目。因為不耐煩等到晚上十一點,在下午二時他就找上了總編輯的家裡了。把隔夜做好的新計劃遞給總編輯看過以後,仲昭很安詳地說:

  「這個新計劃的目的,就是想在報館的經濟能力的範圍內把第四版弄些活氣出來。依這計劃,外勤記者暫時可以不添;關於社會的動亂方面的新聞,如綁案罷工之類,既然不便多登,我們就維持現狀,先用力來整頓社會的娛樂一面的材料。目下跳舞場風起雲湧,贊成的人以為是上海日益歐化,不贊成的人以為亂世人心好淫,其實這只表示了煩悶的現代人需要強烈的刺激而已。所以打算多注意舞場新聞。」

  「很對,很對,不過太便宜了各舞場,代他們登義務廣告了。」

  總編輯點著頭,徐徐噴出一口香煙,笑著說。

  「還有離婚事件,近來也特別多;這又是一個重大的社會現象,很值得注意。但是除了涉訟的離婚案還有記載,此外登一條廣告宣告離婚的,可就沒有新聞上的記錄了。我們也應該據他們的廣告去探訪,給它詳詳細細登載出來。」

  「這——也未始不可。然而總得謹慎,謹慎;免得惹人質問。」

  「編輯上的細目,譬如材料分配,改換排式,變更字體,——我都寫在計劃書內,大概沒有什麼辦不到罷?」

  「大致可以辦到,但是,」總編輯看著計劃書說,「你要用仿宋字和方體字的題目,卻有些為難。仿宋字要去買,價錢就不輕;方體字是現刻,如果用多了,報館裡只有一個刻字人,又怕趕不及。字體一層,還是將來再換罷。」

  仲昭料不到在這裡還有阻礙,但是他很聰明地不再堅持了。他已經取了讓步政策,從一步變為半步,現在便也不惜再慷慨些。

  「還有一層,」總編輯又看著仲昭的計劃書,慢慢地說,「仲翁,你不是想按日登載各舞場的概略麼?這也是一種有用的系統材料,很好很好。可是你打算特約人來投稿,我以為大可不必。由報館給各舞場送一封通函去,請他們自己寫一點來,豈不是更方便麼?替他們鼓吹的事,難道他們不願意麼?如果請別人做,他們又要嫌記載不實,寫信來要求更正,很是麻煩,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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