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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 一(3)


  曼青此時心頭擠著無數的感想。他知道這夥人確是焦灼地要向上,但又覺得他們的浪漫的習性或者終究要拉他們到頹廢墮落;如果政治清明些,社會健全些,自然他們會納入正軌,可是在這混亂黑暗的時代,像他們這樣憤激而又脆弱的青年大概只能成為自暴自棄的頹廢者了;王女士的三角戀愛,龍飛的戀愛的悲劇,他都不很明白,但章女士之善於戀愛,他卻是親身領教過的;他回想到在學校時的生活上的一段微波,他不禁悚然,他覺得自己也還是幸而免於浪漫的;他又想到現在的青年無論如何總還是純潔的,熱烈的,因而他更加確信自己目前的憧憬是唯一的有意義的出路。在迷惘的感念中,他忘記了自己,忘記了眼前的許多人,直到仲昭的話聲驚覺了他。

  「你們的主意很好,我自然沒有什麼不贊成。可是我整天忙著報館裡的事,怕未必對於你們有什麼幫助。並且不許再到跳舞場一層,我先就辦不到;並不是我喜歡那些地方,為的是既然當了新聞記者,不能不到各處去跑跑。」

  「特准你到跳舞場就是了!」

  曹志方幾乎沒等仲昭說完,就很爽快地喊了出來。

  龍飛對王詩陶做了個鬼臉,章秋柳在徐子材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徐子材就冒冒失失地高聲叫道:「打倒迭克推多!」

  「老徐!」曹志方急轉過臉來說,「你又來溫習你的政治工作人員的老調了!你們要老王進來,自然也要特許他到跳舞場,說過不准開玩笑,你先來犯規則了。」

  章秋柳把面孔捧在手裡,忍住了笑;隨即她又抬起頭來看著曼青的臉說:

  「曼青,怎麼你老不說話?」

  嘴邊浮出一個寂寞的微笑,曼青還是沒有話。

  「曼青是比你們還苦悶些,他很消極。和我們的懷疑哲學家差不多呢。」

  仲昭又從旁加以說明;同時,那位懷疑哲學家的枯瘠的身體,鬍鬚養得很長的三角式的狹臉,炯炯的目光,冷氣沖人的苦笑,短而銳利的話語,都一一浮現在仲昭的心上了。他不自覺地向曼青望了一眼,似乎將他和心上的人形作一比較。「然而我還沒絕望。」曼青終於發言了。「略感得幾分疲倦,是有的;然而還沒絕望。人生是多方面的,我們的出路不止一條;在陰霾的包圍中,我看見一線的光明;在許多路走不通時,我尋出最後的一條路;對於現在失望了的時候,我把希望寄託給將來。我並未絕望。我的勇氣是要回來的,不過已經換了方向。我真心地說,組織什麼社一類的事,已經引不起我的熱心。並不是覺得這些事沒有意思,我只是厭倦了。我追逐過許多憧憬,但現在全部幻滅了;團體生活也是其中之一。現在我要把我剩餘的勇氣和精神來追逐最後的一個憧憬,來打通我們最後的一條出路。我也誠意地勸你們姑且來考慮一下我所走的方向是不是值得我們把心血去澆灌的。」

  「算了!你不贊成立社。」

  曹志方很不高興地截住了曼青的話語。

  「曼青,你始終沒有說明白你自己的主意呢!你的最後的一條路是什麼?是組織暴動罷?哈,可惜你不行,和我差不多!」

  章秋柳斜倚在龍飛的肩頭,很有興味地追問;她的柔媚而又帶刺的聲音,把在場的一群人都逗笑了。

  「不是。我的最後的憧憬,最後的出路,是教育!」

  曼青卻十二分認真地回答。

  教育?這個怪冷的名詞在目前的場合出現,真是太兀突了;而且又是多麼無聊!教育,教育;人們嚷著至少有二三十年了,然而有的是什麼?有的是一個極大的逋逃藪。前清的舉人秀才,洋翰林,青年會偉人,甚至失意的政客,都來辦教育。在一般出入政學兩界的人,辦教育也和出洋考察一樣,成為下臺的代名詞了。難道曼青也學得了這個秘訣麼?曹志方他們想著都忍不住笑到滴下眼淚來。便是仲昭也有幾分納罕,至少以為曼青是愈變愈迂闊了。

  「你們覺得我的話太奇怪罷?」曼青慢慢地很嚴肅地接著說,「其實沒有什麼奇怪。一個人到了老年——我是比方說,一個人到了老年,覺得自己的一生快就完了的時候,回顧著自己的過去,看見種種過誤,種種錯失的機會,都是無法挽救了,便會希望他的兒子不再像他自己一樣;他把全部的壯志,全部的希望都寄託在兒子身上。我現在差不多就有這樣的心情。我覺得我們這一代是無可挽救,只能希望下一代了。但是我所以揀定教育做我的最後的憧憬,卻還有更深刻的原因,更堅強的理由。過去的一年經驗告訴我,雖然社會如此的黑暗,政治是如此渾沌,但是青年的革命情緒並不低落。是的,青年!愈年青的人愈勇敢,愈熱烈,愈革命。中學生比大學生可愛,小學生又似乎更強。愈小的,愈狠!這是一個事實。中華民族的前途,操在他們手裡。現在有許多人自居為青年的導師,其實是夢想罷哩!青年終必要走上他們自己的歷史的路,誰也不能引誘他們到別的地方!」

  曼青委實是很興奮了,額上滲出幾點汗珠,蒼白的面頰也微泛紅色;他略一停頓,舉起左手來向空中一揮,用力地重複一句:「他們終必要走上他們自己的歷史的路呢!」

  「而他們自己的歷史的路是:十七八時要改造社會,二十七八時與社會推移,三十七八時跟在社會背後,四十七八時從後面拉住了社會!」

  從客廳門邊來了這一串冷冷的聲音。

  曼青的心突然一縮;平舉的左手,不知不覺垂了下來。大家的眼光都轉向門邊,雖然他們——除了曼青——聽著那聲音早知道來者是誰!

  「又是我們這懷疑派哲學家來了!這黑影子!」

  王詩陶很掃興地自語著。

  一個枯瘠的人形,從門邊移到大菜桌的一端時,曼青才認出來就是同班的史循,可是已經怎樣地衰頹呵!雖然他的脊骨還是直挺挺的,他的步武也很輕捷,他的前額並沒多少皺紋,只不過是多了一部亂蓬蓬的鬍子,只不過是枯瘠而已。但是「衰頹」已經成為這個人的特有的氣味,正像粗豪是曹志方的特有氣味。

  史循揀了章秋柳身旁的椅子坐下,把他的一對細而有神的眼睛輪流地審察各人的面孔。

  「哦,史循,兩年工夫在你卻就是二十年,幾乎認不得你了。」

  曼青惘然輕聲地說;他看見這位枯瘠的人和明豔豐腴的章秋柳並坐在一處,成為一個強烈的對照,又感觸著人生無常的憂哀了。將來的章秋柳終不免要成為現在的史循,或許更壞。

  「不過留長了鬍子,我並沒老呵。可是,曼青,你現在是主張教育救國論了。」

  聽了「教育救國論」這名詞,王詩陶和章秋柳又笑起來。「並不是什麼教育救國論,」曼青分辯著,「曹志方他們要立社,我的意見以為還是教育方面有我們的出路。」

  史循很冷峭地搖著頭,沒有回答。

  「懷疑,懷疑;你是什麼都懷疑,連你自己是不是史循也在懷疑罷!」

  徐子材不耐煩地叫起來。

  「懷疑比反革命還要壞些;反革命的兇焰可以助長革命,懷疑卻只散佈陰沉沉的死氣。」

  曹志方也十分憤懣地接著說。

  「與其懷疑,還不如頹廢罷!頹廢尚不失為活人的行動。」

  龍飛抱住了王詩陶的腰,高聲嚷著。

  章秋柳一手推開了椅子,拉住史循,就跳起Tango來說:「哲學家,懷疑的聖人!這是Tango,野蠻的熱情的Tango,歐洲大戰爆發前苦悶的巴黎人狂熱地跳著的Tango!你也懷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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