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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搖 十二(1)


  方羅蘭和太太終於找到了一座尼庵暫且歇息。

  此地離縣城南門,不過五裡路,漸就停止的槍聲,也還斷斷續續可以聽得。方羅蘭掩上了尼庵的大門,撩起藍布大衫的下幅,就坐在觀音龕前的一條矮板凳上,拉太太倚在他身邊;兩個人愁眉相對,沒有說話。西壁的一根柱子上還貼著半截的「農民子弟學校第……」的白紙條,想來這尼庵自從尼姑嫁了人後曾經做過學校,但現在只留著空空的四壁而已。

  因為驚怖和疲乏,方太太的臉色非常蒼白,兩眼更覺滯澀。並且那一件鄉姑娘式的衣服,小而長的袖管裹在臂上,也使她頗覺得不自在。她很艱辛地喘著氣,耳朵裡還卜蔔地充滿著繁密的槍聲,況且她又看不見她的孩子了,所以雖慶脫險,她的心也還是沉重的。

  野外的涼風,從佛龕背後吹來;樹葉的蘇蘇的微語,亦複脆弱可憐。佛龕後是一個沒有門的開在牆上的門洞。那外邊便是一個小院子,有花木之類。可是連一聲鳥鳴都聽不到。

  「梅麗,現在腰還痛麼?剛才那一片槍聲,的確可怕,就像是近在跟前似的,無怪你會跌了一交,委實是叫人心悸呀。」

  方太太把手按在心上,只搖了一下頭。

  「現在不怕了,軍隊大概已經進城,至少今天是不至於下鄉來了。此刻最多是十點鐘,再走十幾裡路便可以到目的地。」

  方羅蘭再安慰太太,輕鬆地吐了一口氣。他拿過了太太的小手,很溫柔地握在自己的手掌裡。

  「不知道芳華怎樣了。羅蘭,我們算是沒有事了,只是那孩子,我不放心。」

  「不要緊的。在姨母那邊,再妥當也沒有了。」

  「就怕兵隊要搶劫,姨母家也難倖免。」

  「大概不會搶劫的,他們也是本省人。」

  方羅蘭沉吟後回答。他何嘗對於兵士的行為有把握,但願如此而已。方太太卻似乎有了保障,心寬得多了。她向四面看了看,說:

  「張小姐催得太急,我忘記帶了替換的小衣了。天氣又是這樣熱。」

  「不要緊,到了那邊總有法子好想。」

  「是不是明後天就上沙市去?」

  「這個,明後天再看。」方羅蘭頗覺躊躇了,「我還是黨部裡人,總不便一走了事。人家要議論的。但是你,梅麗,你,為安全起見,不妨先去。」

  方太太默然。

  從梁上墜落一隻小蜘蛛來,懸掛在半空,正當方太太的頭前。這小東西努力掙扎,想縮回梁上去,但暫時無效,只在空中搖曳。

  兩夫妻的眼,都無目的地看著這蜘蛛的懸空的奮鬥。它的六隻細腳亂劃著,居然縮上了一尺左右,突又下墜兩尺多;不知怎樣的一收,它又縮上了,高出方太太的頭足有半尺。於是不動了,讓風吹著忽左忽右。

  庵門外忽然來了輕微的腳音,方太太和方羅蘭都怔住了。腳音遲疑地觸著庵門口的石級,終於推著門進來了,是一個十分襤褸的小兵。方太太急把臉轉向裡邊,心跳得幾乎窒息。

  「羅蘭,是你們麼?」

  那小兵立刻扯落了頭上的很大的直覆到眉際的破軍帽,露出一頭美麗的黑髮,快活地說。方太太回過頭來,覺得來人很面熟。方羅蘭已經立起來喊道:

  「舞陽,你把我們嚇了一跳呢!想不到是你。」

  孫舞陽很嫵媚地笑著,就挨著方太太坐下,正是方羅蘭原來的座位。

  「梅麗姊,你看我的化裝好不好?簡直認不出來罷?」

  方太太看著孫舞陽白嫩的手縮在既長且大的一對髒衣袖內,臃腫不堪的布綁腿沾滿了爛泥,下面是更破的黑襪套在草鞋內,也不禁失笑了。

  「像是很像了,可惜面孔還嫌太白。」方羅蘭說。

  「本來還要弄得髒些,剛剛洗乾淨。現在是再白些也不怕了。」

  孫舞陽說著伸了個欠,就把一件破軍衣褪下來,裡面居然是粉紅色,肥短袖子,對襟,長僅及腰的一件玲瓏肉感的襯衣。

  「孫小姐,你什麼時候出城的?」方太太問。

  「軍隊進城後半點鐘光景,我才出來。」

  「聽見槍聲麼?」方太太問這話時猶有餘驚。

  「怎麼不聽得?我還看見殺人。」

  「城裡搶劫麼?」方太太慌忙問。

  「不搶。只殺了幾個人。聽說也有女子受了糟蹋。」

  「舞陽,你真險極了;怎麼不早走?」方羅蘭喟然說。

  「劉小姐要我替她裝一個假髻,所以弄遲了。幸而我早有準備,安然地出了城。劉小姐未免太書呆子氣了。你想,兵們何嘗專揀剪髮女子來姦淫?說是要殺剪髮女子,無非迎合舊社會的心理,借此來掩飾他們的罪惡罷了。梅麗姊,你說是不是?」

  孫舞陽很鋒利地發議論了;同時,她的右手抄進粉紅色襯衣裡摸索了一會兒,突然從衣底扯出一方白布來,撩在地上,笑著又說:

  「討厭的東西,束在那裡,呼吸也不自由;現在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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