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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搖 十(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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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孫舞陽卻也這麼說: 「胡國光這人,鬼鬼祟祟的極不正氣;我第一次看見他,就討厭。都是上次的省特派員史俊賞識他,造成了他的勢力。我看這個人完全是投機分子。史俊那麼器重他,想來可笑。省裡來的特派員情形隔膜,常常會鬧這種笑話。只是你們現在又請省裡派人了,多早晚才能到呢?」 「電報是大前天發的,」方羅蘭回答,「不是明天,就是後天,可望人到。這也是胡國光極力主張,才發了這個電。」 孫舞陽忍不住大笑起來。她說: 「胡國光大概是因為上次省裡來人大有利於他,所以希望第二次的運氣了。但此次來者如果仍是史俊,我一定要罵他舉用非人;胡國光就該大大地倒楣了!」 方羅蘭很定心地別了孫舞陽,便到縣黨部。湊巧省裡的複電在十分鐘前送到。那複電只是平平淡淡的幾句話。說是已令刻在鄰縣視察之巡行指導員李克就近來縣調查云云。方羅蘭不滿意似的吐了一口氣。縣裡的事態如此複雜嚴重,一個巡行指導員能指導些什麼? 當天黃昏,縣長密調的警備隊有五十多人進城來,都駐在縣公署。 一夜過去,沒有事故發生。但是第二天一早,有人看見縣署左近荒地裡躺著一個黃衣服的屍身。立刻證明是一個童子團,被尖刀刺死的。糾察隊當即戒嚴,童子團都調集在總部。喧傳已久的示威大會,在下午就舉行。久別的梭標隊又來惹起那些看不慣這種怪樣的街狗們的狂吠了。 大會仍舊在城隍廟前的空地上舉行。近郊的武裝農民,城裡的店員,手工業工人,趕熱鬧的閒人,把五六畝大的空場擠得密密層層。胡國光自然是這個大會的主角。他提議:一為死者復仇,嚴搜城中的反動派;二要求縣長立即釋放被捕的三個人。熱烈的掌聲才一起來,會場的一角忽然發生了鼓噪,幾個聲音先喝「打」,隨即全會場各處都有應和。呐喊和嚷哭,夾著塵土,著地卷起來,把太陽也嚇跑。胡國光站在兩張桌子疊成的主席臺上,也有些心慌。他催著林不平趕快帶糾察隊去彈壓。他在臺上看得很明白,全會場已然分為十幾區的混戰,人們互相撲打,不知誰是友誰是敵。梭標鐵尖的青光,在密擠的混亂的人層上閃動;這長傢伙顯然無用武之地。嚷喊撲打的聲音,從四面逼向主席臺來,胡國光可真是有些危險了。 糾察隊散開後,主席臺前空出了一點地位;幾個躲避無路的婦女就湧過來填補了這空隙。忽然一彪人,約有十多個,不知從什麼地方打出來,狂吼著也撲奔主席臺來。胡國光急滾下臺,鑽在人堆裡逃了。婦女的驚極的叫聲,很尖厲地跳出來。地下已經橫倒了一些人,亂竄亂逃的人們就在人身上踏過。 等到梭標朋友們掙脫了人層的束縛,站在混鬥的圈子外要使用那長傢伙時,警察和警備隊也趕到了,流氓們已經大半逃走,糾察隊和群眾捉住了三四個行兇者。群眾打傷了十多個,主席臺邊躺著一個女子,花洋布的單衫褲已經扯得粉碎,身上滿是爪傷的紫痕。有人認識,她就是解放婦女保管所的錢素貞。 事變過後半點鐘光景,最熱鬧的縣前街由商民協會命令罷了市。到會的農軍都不回去,分駐在各社會團體擔任守衛。同時,不知從哪裡放出來的兩個相反的謠言傳遍了全城:一是說農民就要圍攻縣署,一是說警備隊要大屠殺,說反動派搗亂會場是和縣長預先勾通的,所以直待事後方來了幾個警備隊,遮掩人們的耳目。 全縣城滲透了恐怖。暮色初起,街上已經像死一般沒有行人。市民們都關好了大門,躲在家裡,等待那不可避免的事情的自然發展。 午夜後,人們從驚悸的夢魂中醒過來,聽見貓頭鷹的刷刷的淒厲的呼聲;聽見烏鴉的成群的飛聲,忽近忽遠的噪聒不休的啞啞的叫聲,像看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不敢安眠在樹頂。 太陽的光波再瀉注在這縣城的各街道,人們推開大門來張望時,街上已是滿滿的人影;近郊的武裝農民就好像雨後的山洪,一下子已經灌滿了這小小的縣城。似乎「圍攻縣署」之說,竟將由流言而成為行動。 縣公署的全部抵抗力只有不滿一百名的警備隊,僅能守衛縣署。和城裡大多數人家一樣,縣署大門也是關閉得緊緊的。 武裝農民包圍了縣署後,就向正在開臨時緊急會議的縣黨部提出兩個條件,請轉達縣長。第一條件是立即釋放被捕已久的三個人,第二條件是縣長引咎辭職,由地方公團暫為代行職權。 ——胡國光有野心,他要乘這機會,自己做縣長。 這幾句周時達的話,又浮現在方羅蘭腦皮上了。他向胡國光看了一眼,見這黃瘦臉的人兒得很意地在摸鬍鬚。方羅蘭的眼光又移到林子沖和彭剛的臉上,也看見同樣的喜氣在閃躍。多數顯然是屬胡國光一邊。 「第一款,釋放被捕的三個人,本來我們也主張;第二款,則似乎太過分了。而且近於侵犯政府的權力,尤為不妥。」 方羅蘭終於慢慢地說了。他的眼光直射在常是渴睡樣的彭剛的臉上,似乎是希望他清醒些,不要盡跟著別人亂跑。 「第二款的理由很充足。說是太過分,就有把縣長當作特殊階級看待的臭味,不合于民主思想。況且縣長向來不滿人望,昨天群眾大會發生擾亂,又有串通反動派的嫌疑;他調警備隊進城,不是想預備屠殺麼?所以農民的要求是正當的。」 林子沖搶先著這麼反駁。胡國光接上來加以補充道: 「社團共同維持治安,代行縣長職權,自然是暫局。並無侵犯政府權力之處,政府當能諒解,方同志大可以放心了。」 「兩位的話,未始沒理,但是也要顧到事實;縣署內還有一百警備隊,有槍有彈。萬一開起火來,勝負果不可知,而全城卻先受糜爛了。」 方羅蘭還是反對。他並不是一定回護縣長,他只覺得胡國光這投機分子要這麼幹,就一定不能贊成。 暫時的沉默。事實問題,尤其是武力的事實問題,確不能不使人暫時沉默。 「事實也有兩方面,」胡國光奮然說,「縣長果然未必肯見機而作,農民也何嘗肯善罷甘休呢。我們黨部總不能離開了大多數的民眾,而站在縣長一個人旁邊。」 林子沖鼓掌贊成。方羅蘭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農民的代表又進來催促趕快和縣長交涉。鼓噪的聲音,像遠處的雷鳴,一起一起地從風中送來。方羅蘭恍惚已經看見了麻秸似密的梭標,看見火,看見血。 「縣長肯不肯是另一問題,交涉必須先去辦一辦。」陳中第一次發言了。「我推舉胡國光同志代表黨部進縣署去辦交涉。」 渴睡的彭剛也睜大了眼表示贊成。 方羅蘭看了陳中一眼,也舉起手來。他知道胡國光一定不敢去,怕被縣長扣留起來。大家的眼光都看定了胡國光。 果然胡國光不肯去。他紅著臉轉推方羅蘭。 「不能勝任。」方羅蘭搖著頭簡單地回答。 這是第二個事實問題了:誰願意去做代表和縣長交涉。 互相的推讓,拖過了不少時間。本來在會議桌上跳舞著的太陽光,也像等得不耐煩,此時它退出室外,懶懶地斜倚在窗前了。 「五個人都去!」 彭剛發見了大秘密似的嚷起來。他的渴睡眼閃出例外的清明氣象。三個人都點頭贊成。胡國光沒有表示,他還是不肯去。 農民的代表已經催過五次了。一切應有的搪塞的話,都已搜盡用光;但現在,他們第六次又來了。五個人都像見了債主似的苦著臉。 胡國光瞥見來過五次的那人背後,又跟著一位短小的中山裝人物;這准是外邊農民等得不耐煩,加推舉了來幫同催促的。事實顯然很緊迫,怎麼辦?他想,五人同去,幾乎是天經地義,無可駁難的,然而可惡之處也就在此:別人都不要緊,自己卻很危險;他公開地罵過縣長,他主動今天的事;他進縣署去,豈不是探頭虎口麼?而此種為難的情形,又苦於不便公然說出來。 「這位是省裡派來的,要見常務委員。」 進來過五次的人,指著身後的短小少年說。 五個人都跳了起來。呵,省裡派來的?敢就是李克,特派員李克——不,移作特派員的巡行指導員李克?他們都覺得肩膀上已經輕鬆了許多;天大的事,已經有應該負責的人來負責,雖然是那麼短小單薄的一個。他們五個人,一個一個都活潑起來,尤其是胡國光。 十分鐘後,李克已經完全明瞭這五個人兒所處的困難;也很爽快地答應了進縣署去辦交涉,但先要和農協負責人有一度接洽。胡國光就自告奮勇,陪著李克去找農協委員。雖然他微覺得李克太冷,不多說話,似乎不如從前的史俊那樣爽直;但是省特派員就是省特派員,胡國光當然一樣地願意躬任招待。 剩下的四位,望著李克的短小的背影,不約而同地松了一口氣。他們在輕鬆的心情中,又惘然頗以這短小的貌不驚人的少年未必能任重致遠為慮;但是一想到無論如何,他是應該負責的,也就釋然了。他們四位很愉快地靜候著好消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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