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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搖 八(2)


  這個火山爆發似的運動,第三天就有五種以上不同的傳說到了縣裡。縣黨部接到王卓凡的詳細正式報告,卻正是胡國光榮任常務委員後的第十五日,也正是陸慕遊在那裡枝枝節節地解決孀婦錢素貞的困難地位的時候。

  胡國光看了那報告,不禁勃然大怒,心裡說:「這簡直就是造反了!」他想起了自己的金鳳姐。但是,由金鳳姐,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這便是兒子阿炳近來更加放肆了。

  「哼,這小子,沒有本事到外邊去弄一個進來,倒在老子嘴裡扒食吃!」胡國光恨恨地在心裡罵著。但一轉念,他又覺得南鄉農民的辦法,「也不無可取之處」,只要加以變化,自己就可以混水摸魚,擇肥而噬。他料想方羅蘭他們是不會計算到這些巧妙法門的,正好讓他一人來從容佈置。

  事實也正是如此,黨部裡其餘的委員看見了這一紙報告,並不能像胡國光那樣能夠生髮出「大作為」來,他們至多不過作為談助而已;便是方羅蘭也只對婦女部長張小姐說了這麼一句話:

  「婦女部對於這件事有什麼意見?糾正呢,還是獎勵?」

  「這是農民的群眾行動。況且,被分配的女子又不來告狀,只好聽其自然了。」

  正忙著籌備「三八」婦女節紀念大會事務的張小姐也只淡淡地回答。所以這件事便被人們在匆忙與大意中輕輕地放過去了。再過一二天,就沒有人在黨部裡談起,只有胡國光一個人在暗中準備。

  但是在縣城的平靜的各街道上,這事件便慢慢成了新的波動的中心。有許多閒人已經在茶館酒店高談城裡將如何「公妻」,計算縣城裡有多少小老婆,多少寡婦,多少尼姑,多少婢女。甚至於說,待字的大姑娘,也得拿出來抽籤。這一種街談巷議,頃刻走遍了四城門。終至深伏在花園裡的陸三爹也知道了。這是錢學究特地來報告的;不用說,他很替陸慕雲小姐著急呢。

  「南鄉的事是千真萬確的,城裡的謠言也覺可慮;府上還是小心為是。」

  錢學究最後這麼說,便匆匆走了;他似乎是不便多坐,免得延擱了陸三爹父女打點行裝的工夫。陸三爹縱然曠達,此時也有些焦灼,他立刻跑到內室,把錢學究的報告對女兒學說了一遍,歎氣道:

  「錢老伯的意思,危邦不居,勸我們遠走高飛。只是滔滔者天下皆是,到哪裡去好呢!況且祖業在此,一時也走不脫身。」

  陸小姐低了頭想,眼光注在腳尖;她雖然不是學校出身的新女子,卻是完完全全的天足,出門原也不成問題,但她總不大相信那些謠言,覺得父親是過慮。

  「父親看來那些謠言會當真麼?」陸小姐慢慢地說。「現在時事變化果然出人意外,但總還不離情理。南鄉的事,那些打倒親丈夫,擁護野男人的話頭,果然離奇得可笑,但細想起來,竟也合乎情理。從前我們家的劉媽,說起鄉下女子的苦處,簡直比牛馬不如。不成材的男人貪吃懶做,還要賭錢喝酒,反叫老婆掙錢來養他,及至吃光用光,老婆也沒有錢給他使了,他便賣老婆。像這樣的丈夫,打倒他也不算過分罷?父親從前好像還幫過這等的窮無所歸的鄉下女子。」

  陸三爹微微點著頭,但隨即截住了女兒的議論,說:

  「鄉下的事,且不去管它;只是據錢老伯說,城裡也要把妾婢孀婦充公,連未字女郎也要歸他們抽籤,這就簡直是禽獸之行了!錢老伯特地來叫我們提防,他說的是危邦不居。」

  「錢老伯自是老成遠慮。剛才我說南鄉的事也還近情理,也就有城裡未必竟會做出不近情理的怪事的意思。妾婢孀婦充公,已經駭人聽聞,未必成真;至於大姑娘也要歸他們抽籤,更其是無稽的謠言了。方太太的朋友張小姐,劉小姐,也都是未字的姑娘,她們都在婦女協會辦事,難道她們也主張抽籤麼?」

  陸小姐說著,不禁很嫵媚地笑了。父親摸著鬍子,沉吟半晌,方才說:

  「或許在你料中,自然最好。但當此人欲橫流的時候,聖賢也不能預料將來會變出些什麼東西。古人說的『天道』,『性理』,在目下看來,真成了一句空話罷了。」

  於是「危邦不居」的討論,暫且擱起。陸三爹感時傷逝,覺得腦子裡空空洞洞,而又迷惘,舊有的思想信仰都起了動搖,失了根據。但他是一個文學家,況又久與世事絕緣,不願自尋煩惱。所以只爽然片刻,便又高興起來,想作一首長詩以紀南鄉之變。他背著手,踱出女兒的房間,自去推敲詩句。

  陸小姐惘然望著老父的孤單的背影,無端落下幾點眼淚來。她的感慨又與老父異趣。她是深感著寂寞的悲哀了。在平時,她果然不是愉快活潑的一類人,但也決非長日幽怨,深顰不語的過去的典型的美人;可是每逢她的父親發牢騷,總勾起了她自己的寂寞的悲哀來。自幼在名士流的父親的懷抱裡長大的她,也感受了父親的曠達豪放的習性;所以雖然是一個不出閨門的小姐,卻沒有尋常女孩兒家的脾氣。

  她是個胸懷闊大,又頗自負的人。她未必甘於寂寞過一生。然而縣城裡的固塞鄙陋,老父的扶持須人,還有一部分簡單的家務,使她不能不安於這寂寞的環境。所以她聽了父親轉述的謠言後,雖然從理性上判斷其必無,以為避地是多事,但是感情上她何嘗不渴望走出了這古老的花園,到一個新的環境。

  然而陸慕雲小姐的聰明的觀察以為必無的事,在街道上卻是一天比一天嚷得熱鬧了。加以「三八」婦女節大會上,代表婦女協會的孫舞陽的演說裡又提到南鄉的事,很鄭重地稱之為「婦女覺醒的春雷」,「婢妾解放的先驅」,並且又惋惜於城裡的婦女運動反而無聲無臭,有落後的現象;她說:

  「進步的鄉村,落後的城市,這是我們的恥辱!」

  不但孫舞陽,以老成持重著名的縣黨部婦女部長張小姐的演說,也痛論婢妾制度之不人道,為黨義所不許,而當尼姑的女人,也非盡出自願,大都為奸人掠賣,尼庵之黑暗,無異於娼寮。

  這兩位的話,仿佛就證實了謠言之有根。街談巷議自然更盛,而滿心想獨建殊勳的胡國光也深恐別人捷足先得,便迫不及待地在最近的縣黨部會議中提出了他的宿構的議案了。這個議案,在胡國光是一舉而兩善備:解決了金鳳姐的困難地位,結束了陸慕游和錢素貞的明來暗去的問題,滿足了自己的混水摸魚。

  各委員中間照例不能意見一致。因為胡國光雖然尚未採取街頭輿論的未字女子也要抽籤,並且他的全案中也沒有抽籤,但是他主張一切婢妾,孀婦,尼姑,都收為公有,由公家發配。陳中首先反對,以為如此辦理,便差不多等於「公妻」,適足以證實了土豪劣紳的謠誣。方羅蘭也反對,以為「公家發配」違反了結婚自由的原則。最奇怪的,是張小姐也反對,這不能不使胡國光憤憤了。

  「張同志也反對,很令人驚異。」他說,「那天『三八』節張同志演說,明明攻擊妾婢制度非人道和尼姑傷風敗俗。何以前後言行矛盾呢?」

  「我的演說的用意,是在喚醒人們。我希望以後不再有妾婢尼姑增添出來,並不主張目前多事紛更。況且收為公有既惹人議論,公家發配也違背自由,可知解放妾婢尼姑的實行方法,原很困難,不得不慎重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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