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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搖 五(2)


  「沒有結果呢。」方羅蘭回答,他又看著周、陳二人的面孔,接著說:「我們三個人即使有了辦法,也不能算數。我們還不是空口談談而已。」

  張小姐看見方羅蘭這少有的牢騷,也覺得說不下去;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回頭對劉小姐說:「已經三點了,我們走罷。」

  但是方太太不放這兩位小姐回去,方羅蘭也熱心地挽留。他還有幾句話一定要在張小姐面前對太太剖白。剛才兩位小姐來時,太太正在傷心的頂點,方羅蘭一肚子冤屈,正想在太太好友的這兩位小姐面前發洩一下,請她們證明他的清白無辜,不料陳中和周時達又來了,他不得不把滿面淚痕的太太交給了兩位小姐,連一句話也沒多說,就離開了。現在他看見太太的神情還是不大自在,而眉宇間又頗有怨色,他猜不透她們在背後說他些什麼話,他安得不急急要弄個明白。他再無心討論店員風潮了,雖然陳中和周時達還像很熱心。

  又談了十多分鐘,終於兩個男賓先走了。方羅蘭伸了伸腰,走到太太面前,很溫柔地說:

  「梅麗,現在你都明白了罷。我和孫舞陽,不過是同志關係,連朋友都說不上,哪裡來的愛?張小姐和劉小姐可以替我證明的。自然她常來和我談談,那也無非是工作上有話接洽罷了。我總不好不理她。梅麗,那天黨部裡舉行新年懇親會,可惜你生了病,沒有去;不然,你就可以會見她。你就知道她只是一個天真活潑的女孩子,性情很爽快,對於男子們一概親熱。這是她的性格如此,也未必就是愛上了誰個。她那天忽然要送我一塊手帕——也不是她自己用過的手帕——當著許多人面前,她就拿出來放在我的衣袋裡。不是暗中授受,有什麼意義的,她只是好玩而已。張小姐和劉小姐,不是都親眼看見的麼?這些話,我剛才說了又說,你總不肯相信。現在你大概問過張小姐了罷?張小姐決不會受我的運動,替我說謊的。」

  似乎是太興奮了,方羅蘭額上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汗點;他隨手從衣袋中摸出一塊手帕來——一塊極平常的淡黃邊的白紗手帕,然而就是孫舞陽所送的。

  「一塊店裡買來的手帕,沒有一點兒記號,你也看過的。現在我轉送給你了。」方羅蘭將手帕在額上揩過後,抖著那手帕,又笑著說,隨即塞在方太太的手裡。

  方太太將手帕撩在桌子上,沒有話。

  她經過張小姐的解釋,劉小姐的勸慰,本已渙然,相信方羅蘭無他;然而現在聽得方羅蘭讚美孫舞陽天真活潑,簡直成為心無雜念的天女,和張小姐所說的孫舞陽完全不同,方太太的懷疑又起來了。因為在張小姐看來是放蕩,妖豔,玩著多角戀愛,使許多男子瘋狂似的跟著跑的孫舞陽,而竟在方羅蘭口中成了無上的天女,那自然而然使得方太太達到兩個結論:一是方羅蘭為孫舞陽諱,二是以為孫舞陽真好。如果確是為孫舞陽諱,方太太覺得她和方羅蘭中間似乎已經完了;一個男子而在自己夫人面前為一個成問題的女子諱,這用意還堪問麼?即不然,而乃以為孫舞陽真好,這也適足證明了方羅蘭確已著迷;想到這一點,方太太不寒而慄了。

  這些思想,在刹那間奔湊而來的,就像毒蛇似的纏住了方太太,但她沒有話,只是更頹喪地低了頭。

  方羅蘭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話已經發生了相反的效果,他錯認方太太的沉默是無聲的諒解;他又笑著說:

  「張小姐,你是都知道的,梅麗素來很溫柔,我還是今天第一次看見她生氣。剛才我多麼著急,幸而你們兩位來了,果然梅麗馬上明白過來。一天的烏雲都吹散了。好了,這也總算是我們生活史上一點小小的波瀾。只是今天沒來由惹梅麗生氣,算來竟沒有一個人應該負這責任。好了,說一句笑話,那便是鬼妒忌我們的幸福,無端來播弄我們一場,可憐我們竟落了圈套。」

  「鬼是附在孫舞陽身上的,」張小姐看了方太太一眼,也笑著說,「她和朱民生攪得很好,倒不送他手帕。」

  「孫舞陽這人真有些兒古怪。她見了人就很親熱似的,但是人家要和她親熱時,她又冷冷的不大理睬了。大家說她和朱民生很好,可是我在婦女協會裡就看見過幾次,朱民生來找她,對她說話,她好像不看見,不聽得,歪著頭走開,自和別人談話去了。也不是和朱民生有口角,她只是忽然地不理。」

  劉小姐不大開口,此時也發表了她的觀察。她和孫舞陽同在婦女協會辦事,差不多是天天見面的;一個月前,孫舞陽由省裡派來到婦協辦事,劉小姐就是首先和她接洽工作的一個人,她倆很說得來。

  「可不是!她就是這麼一團孩子氣的。今天她忽然會送我手帕,明天我若是去找她說話,她一定也是歪了頭不理的。梅麗,幾時去試一試給你看,好不好?」

  張小姐和劉小姐都笑起來,方太太也忍不住笑了。

  方羅蘭乘這機會,拉住了太太的手,說:

  「梅麗,你應該常出去走走。一個人坐在家裡多想,便會生出莫須有的懷疑來。譬如今天這件事,倘使你是見過孫舞陽幾次的,便不至於為了一塊手帕竟生起氣來,懷疑我的不忠實了。」

  方太太讓手被握著,還是沒有回答。他們的一切的話,投射在她心上,起了各式各樣的反應,但都是些模模胡胡的,自相矛盾的,隨起隨落的感想。她得不到一個固定的見解。然而她的興奮的情緒卻也漸漸安靜下來了;此時她的手被握著,便感到一縷溫暖的慰藉,幾乎近於愉快。不多時前,她自設的對於方羅蘭的壁壘,此時完全解體了。

  「梅麗,你怎麼不說話?」方羅蘭追進一句,把手更握緊些。

  「張姊姊,劉姊姊,你們看羅蘭的話對麼?」

  方太太避過了直接的回答;然而她已經很自然地很嫵媚地笑了。

  兩位小姐都點著頭。

  「那麼,我們現在就出去走走。」方太太忽然高興起來。「羅蘭,你今天沒有事罷?劉姊姊的大衣在廂房裡,你去拿了來,陪我們出去。」

  街上的空氣很緊張。

  方羅蘭和三位女士走了十多步遠,便遇見一小隊的童子團,押著一個人,向大街而去;那人的衣領口插著一面小小的白紙旗,大書:「破壞經濟的奸商」。童子團一路高喊口號,許多人家的窗裡都探出人頭來看熱鬧。幾個小孩子跟在隊伍後面跑,也大叫「打倒奸商」。

  那邊又來了四五個農民自衛軍,掮著長梭標,箬笠掀在肩頭,紫黑的臉上冒出一陣陣的汗氣;他們兩個一排,踏著堅定的步武。兩條黃狗,攔在前面怒嗥,其勢頗不可蔑視,然而到底讓他們過去,以便趕在後面仍舊吠。他們過去了,迎著斜陽,很嚴肅勇敢地過去了;寂寞的街道上,還留著幾個魁梧的影子在搖晃,梭標的曳長的黑影,像粗大的棟柱,橫貫這條小街。

  縣前街上,幾乎是五步一哨;藍衣的是糾察隊,黃衣的是童子團,大箬笠掀在肩頭的是農軍。全街的空氣都在突突地跳。商店都照舊開著,然而只有雜貨鋪糧食店是意外地熱鬧。

  兩個老婆子從方太太身邊擦過,喳喳地談得很熱心。一句話攔入方太太的耳朵:

  「明天要罷市了,多買些醃貨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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