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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搖 三(3)


  方太太很謙虛地笑著回答;但又立即轉了方向,對陸慕遊問道:

  「慕雲妹妹近來好麼?我是家裡事太忙,好久不去看她了。請她得暇來坐坐。芳華這孩子,時常叫著她呢。」

  於是開始了家常的瑣細的問答;方太太問起陸三爹,問起陸三爹近來的酒量,陸慕雲近來做什麼詩。胡國光端坐恭聽,心裡暗暗詫異:這方太太和他想像中的方太太絕對兩樣;她是溫雅和易,並且沒有政治氣味。胡國光一面聽,一面瞧著客廳裡的陳設。正中向外是總理遺像和遺囑,旁邊配著「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對聯。左壁是四條張之洞的字,而正當通左廂的一對小門的門楣上立著一架二十四寸的男子半身放大像。那男子:方面,濃眉,直鼻,不大不小的眼睛,堪說一句「儀錶不俗」。

  胡國光料來這便是方羅蘭的相了。靠著左壁,擺了三張木椅,兩條茶几,和對面的右壁下正是一式。兩隻大籐椅向外蹲著,相距三尺許,中間並沒茶几,卻放著一口白銅的火盆,青色的火焰正在盆沿跳舞。廳的正中,有一隻小方桌,蒙著白的桌布。淡藍色的瓷瓶,高踞在桌子中央,斜含著蠟梅的折枝。右壁近簷處,有一個小長方桌,供著水仙和時鐘之類,還有一兩件女子用品。一盞四方形的玻璃宮燈,從樓板掛下來,玻璃片上貼著紙剪的字是「天下為公」:這就完成了客廳的陳設。胡國光覺得這客廳的佈置也像方太太:玲瓏,文雅,端莊。

  「去年夏間,省裡一個女校曾經托人來請舍妹去教書,她也不肯去。其實出去走走也好。現在時勢不同了,何必躲在家裡;方太太,你說是不是?」

  這幾句話,跳出來似的擊動了正看著那四條張之洞行書的胡國光的耳膜。他急把眼光從行書移到方太太臉上,見她又是微微地一笑。

  「方太太在黨部裡一定擔任著重要的工作罷?」胡國光忍不住再不問了。

  「沒有擔任什麼事。我不會辦事。」

  「方太太可惜的是家務太忙了。」陸慕遊湊著說。「近來連家務也招呼不上,」方太太憮然了,「這世界變得太快,說來慚愧,我是很覺得趕不上去。」

  陸慕遊似懂非懂地點著頭。胡國光正在搜索枯腸,要想一句妥當的回答的話。忽聽得外面一個聲音輕輕地說:

  「陸少爺和一個朋友,來了一刻兒了。」

  胡國光和陸慕遊,本能地站了起來。方太太笑了笑,向窗前走去。

  進來一個中山裝的男子。他挽住了方太太的手,跨進客廳來,一面說:

  「梅麗,你替我招呼客人了。」

  胡國光看方羅蘭時,是中等身材,舉止穩重,比那像片略覺蒼老了些。

  「所以倪甫庭是挾嫌報復,」在陸慕遊說過了選舉會的經過以後,胡國光接著這麼說,「事實俱在,方部長一定是明白的。自問才具薄弱,商民協會委員的事,雖蒙大家推舉,也不敢貿然擔任。然而名譽為第二生命,『劣紳』二字,卻是萬萬不能承認。因此不揣冒昧,特來剖析個清楚,還要請方部長指教。」

  方羅蘭點著頭,沉吟不語。

  但方羅蘭此時並不是在考慮陸慕遊的報告,胡國光的自白;他們的話,實在他只聽了七分光景。一個豔影,正對於他的可憐的靈魂,施行韌性的逆襲,像一個勇敢的蒼蠅,剛把它趕走了,又固執地飛回原處來。方羅蘭今年不過三十二歲,離開學校,也有六年了;正當他大學畢業那年,和現在的方太太結了婚。父親遺下的產業,本來也足夠溫飽,加以婉麗賢明的夫人,家庭生活的美滿,確也使他有過一時的埋沉壯志,至於浪漫的戀愛的空想,更其是向來沒有的。所以即使他此時心上時時有一個女子的豔影閃過,可以保證他尚是方太太的忠實同志。

  「原來今天會場上還有這等事發生,」勉強按住了動搖的心,方羅蘭終於開口了。「剛才兄弟正預備到會,忽然縣長派人來找了去,直到此刻。那倪甫庭,並不認識。國光兄雖是初會,卻久聞大名。」方羅蘭的濃眉忽然往上一挺,好像是在「大名」這兩個字旁加了注意的一豎。胡國光頗覺不安。「現在商民協會的事,兄弟一個人也不好做主。好在大會裡已經議決了辦法,國光兄靜候結果就是了。」

  「縣黨部大概是交商民部查複的,總得請羅蘭兄鼎力維持。」陸慕遊耐不住那些轉彎的客氣話,只好直說了。「剛才已經對方部長說過,個人委員的事小,名譽的事大。倪甫庭膽敢欺蒙,似乎非徹底查究一下不可。」胡國光覷是機會,便這樣輕輕地逗著說。

  「自然要徹底查究的呵!可是,聽說前月裡,國光兄還在清風閣高談闊論,說吳某怎樣,劉某怎樣,光景是真的罷?」

  「哦,哦,那——那也無非是道聽塗說的一些消息,偶爾對幾個朋友談談,確有其事。」胡國光不提防方羅蘭翻起舊話,不免回答的頗有些支吾了。「但是,人家不免又添些枝節,吹到方部長的耳朵裡了。」

  「據兄弟所聞,確不是什麼道聽塗說的消息,偶爾談談,那一類的事!」

  胡國光覺得方羅蘭的眼光在自己臉上打了個回旋,然後移到陸慕遊身上。他又看見方羅蘭微微地一笑。

  「那個,請方部長明察,不要相信那些謠言。光復前,國光就加入了同盟會;近來對黨少貢獻,自己也知道,非常慚愧。外邊的話,請方部長仔細考察,就知道全是無稽之談了。國光生性太鯁直,結怨之處,一定不少。」

  「哦國光兄何以盡是仇人,太多了,哈,哈!」

  方羅蘭異樣地笑著,掉轉頭望左廂門;方太太手挽著那一身白絲絨衣服的孩子,正從這廂房門裡笑盈盈地走出來。「方太太,幾時帶芳華到捨下玩玩去。我們園子裡的山茶,今年開得很好。」

  陸慕遊覺得話不投機,方羅蘭對於胡國光似乎有成見,便這麼岔開了話頭。這時客廳裡也漸漸黑起來,太陽已經收回它最後的一條光線了。

  胡國光懷著沉重的心,走出方府的大門。他和陸慕遊分別後,悶悶地跑回家去。走過鬥姥閣的時候,看見張鐵嘴的測字攤已經收去,只剩一塊半舊的布招兒,還高高地掛在牆頭,在冷風裡對著胡國光晃蕩,像是嘲笑他的失意。胡國光忽然怨恨起這江湖術士來。他心裡想:「都是張鐵嘴騙人,現在是畫虎不成反類狗。」他忍不住這股怒氣,搶前幾步,打算撕碎那個舊布招兒。但是一轉念,他又放手,急步向回家的路上去了。

  第二天,胡國光在家裡煩悶。小丫頭銀兒久已成為胡國光喜怒的測驗器,這天當然不是例外,而且特別多挨了幾棍子。因為有方太太珠玉在前,他看著自己的一大一小,愈覺生氣;他整天地閉著嘴不多說話,只在那裡發威。

  但是到了晚上,他似乎氣平了些。吃晚飯的時候,他忽然問道:

  「阿炳呢?這小子連天黑了也不知道回家麼?」

  「近來他做了什麼九隻頭,常常不回家過夜了。」胡太太說。「今天吃過中飯後,好像見過他。金鳳姐和他說了半天話,是不是?」

  胡國光突然記起那天王榮昌搖著頭連說「不成體統」的神氣來,他懷疑地看了金鳳姐一眼。金鳳姐覺得臉上一陣熱,連忙低了眼,說道:

  「少爺叫我做一塊紅布手巾。說是做九隻頭,一定得用紅布手巾。」

  「什麼九隻頭?」

  「我們也不知道。聽說是什麼會裡的。還要帶槍呢。」

  金鳳姐扭著頭說。她看見自己掩飾得很有效,又膽大起來了。

  「哦,你們懂什麼!大概工會的糾察隊罷。這小子倒混得過去!」

  金鳳姐咬著塗滿胭脂的嘴唇,忍住了一個笑,胡國光也不覺得;他又忙著想一些事。他想到工會的勢力,似乎比黨部還大;商民協會自然更不如了。況且,和工人打交道,或者要容易些;仗著自己的手腕,難道對付不了幾個粗人麼?他又想起昨天方羅蘭的口氣雖然不妙,但是態度總還算客氣,不至於對自己十分下不去。於是他轉又自悔今天不應該躲在家裡發愁,應該出去活動;兒子已是堂堂糾察隊,可知活動的路正多著,只怕你自己不去。

  「明天阿炳回來時,我要問問他糾察隊的情形。」

  胡國光這樣吩咐了金鳳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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