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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搖 二(1)


  直到掌燈時分,胡國光還沒回家,這是最近一個月外面風聲不好以來從沒有過的事,胡太太因此頗著急了。

  金鳳姐也是心不安定;她知道胡國光是和王榮昌同出去的,而王榮昌卻又是清清楚楚看見胡炳和她廝纏的情形,她料來這老實的王老爺一定是什麼都說出來了。她回想當時的經過:胡炳固然膽大,自己也有心撩撥;胡炳勾住她的頭頸親嘴的時候,她還斜著眼微笑,王榮昌都看得明明白白。他准是一五一十都告訴了老頭子了,這還了得!

  金鳳姐臉上熱烘烘了。她記得胡炳說:「你總是我的。現在外邊許多當官當司的姨太太都給了兒子當老婆。」她仿佛也聽什麼人說過:官府不許人家有姨太太,凡是姨太太都另外嫁人,或者分給兒子。這,果然是胡炳今天敢如此大膽調戲的原因,也是她自己竟然半推半就的原因。胡炳垂涎金鳳姐,不是今天開始的;以前也捉空兒和她廝纏過幾次。但那時,金鳳姐怕老爺,所以總沒被胡炳碰著皮肉。而胡炳也還怕老子,不十分敢。近來,不但胡炳常說「現在老子管不著兒子了」,並且今天的事就證明老子反有點怕兒子。這又是金鳳姐敢於讓胡炳攔住了親嘴的緣故。

  然而金鳳姐是粗人,不懂得一切的新潮流,她又不比胡炳在外面聽得多了——雖然他也是個一竅不通的渾人;所以金鳳姐回想起來,還是有些怕。

  晚上九點鐘光景,胡國光方才回到家裡,臉上略紅,頗帶幾分酒意。

  胡太太的第一句話是:「外邊風聲好些麼?」

  「不要緊。我已經做了商民協會的會員,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只要稍為運動一下,委員是拿得穩的。」胡國光十分得意地說。

  王榮昌不敢出名做商民協會的會員,已經請胡國光代替。他們填報的表上是寫著:店東,胡國光;經理,王榮昌;資本,貳千圓。

  胡太太不大懂得胡國光的事,但看見他神色泰然,亦就放了心。

  「阿炳還沒回來呢!」胡太太第二樁心事來了。

  「隨他去罷。這小子也許會混出個名目來!」

  金鳳姐懷著鬼胎,侍候胡國光直到睡;他竟沒追問白天的事,然而像在盤算什麼,竟例外地不大理會金鳳姐的撩撥,翻了一陣子身,就沒有聲息了。金鳳姐蜷伏在這瘦黃臉人兒的身邊,臉上只是一陣一陣地發熱;畏懼的心理,與本能的衝動,在她全身內翻騰作怪。白天的事,不知怎的,總是掛在她眼前,不肯隱滅。她迷惘中看見胡炳張開了大嘴,直前擁抱她,喊道:「縣官已經出了告示,你是我的!……」

  第二天,胡國光著手去實現他的計劃。昨天他已找過了陸慕游,談的很投機,已經約定互相幫忙。胡國光原也知道這陸慕遊只是一個絝袴子弟,既沒手腕,又無資望,請他幫忙,不過是一句話而已;但胡國光很有自知之明,並且也有知人之明。他知道現在自己還不便公然活動,有些地方,他還進不去,有些人,他還見不著,而陸慕遊卻到處可去,大可利用來刺探許多消息;他又知道陸慕游的朋友,雖然盡多浮浪子弟,但也有幾個正派人,都是他父親的門生,現今在本縣都有勢力,要結交這般人,則陸慕遊的線索自不可少。還有一個念頭,說來卻不高明了,在胡國光亦不過是想想而已;那就是陸慕遊還有一個待字深閨的妹子,陸慕雲,是遠近聞名的才女。

  但是,胡國光卻不是胡炳那樣的渾人,他是精明老練的,他服膺一句古話:「飯要一碗一碗地吃。」他現在確是把「才女」完全擱開,專進行他所以交結陸慕遊的第一二原因。而況商民協會選舉日期已很迫近,只剩了十天的寶貴時間,他還能夠不加倍努力麼?

  奔走幾天的結果,胡國光已經有十三票的把握;選舉會的前一天上午,他又拉得兩票,但是就在這一天,他聽得了一個不好的消息,幾乎跌到冰窖裡。

  這消息也是在消息總匯的清風閣茶館裡得來的。因為早約好了一個幫忙投票的小商人到清風閣面談,胡國光獨自在那裡喝著茶等候。其時正是午後一點鐘差幾分,早市已過,晚市未上,清風閣裡稀落落地只有三五個茶客。有兩個胡國光所不認識的青年人正在議論商民協會的選舉,胡國光清清楚楚聽得其中一個說:

  「商民協會執行委員也有人暗中運動當選,你說怪不怪?」

  「執行委員,縣黨部早已指定了,」一個回答,「本來應該指定。也讓那些運動鑽謀的人得一教訓!」

  胡國光大吃一驚;並非為的這兩位的談話似乎是在罵他,卻因為執行委員既系指定,他便沒有指望了。他惘然狼顧左右,覺得並無可與言的人,便招呼跑堂的給他保留著那壺茶,匆匆忙忙地出了清風閣。

  他是個會打算的人,又是個有決斷的人。他要立刻探聽出「指定」之說,是否確鑿;如果屬實,他就決定要在未選舉時和他的所有的「抬轎人」毀約,因為他拉來的票子,雖然一半靠情面,但究竟也都是許了幾個錢的。

  第一著,自然是找到了陸慕遊,先問個明白。但白天裡要找陸慕遊,確是一件難事;這野鳥,不到天黑不回家。然而選舉會卻是明天下午二時准開的,不是今天把事情辦妥,明天是什麼都不用辦。當下胡國光料來陸慕遊未必在家,便先到一個土娼家去找;正走到聚豐酒館門前,瞥見一個穿中山裝的少年和一個女子走了出來。那女子照在胡國光面前,比一大堆銀子還耀眼。不幸此時胡國光心事太重,無暇端詳那女子,逕自迎著少年叫道:

  「呵,朱同志,久違了,很忙罷?」

  胡國光和這位少年相識,是最近四五日內的事,也是陸慕遊的介紹。少年名朱民生,看去不過二十二三,姿容秀美,是縣黨部的候補委員。陸慕游曾在胡國光前極力誇說朱民生是一個好心熱腸有擔當的人物,但在胡國光看來,不過是一個「無所謂」的青年。

  「今天不忙。你到哪去?」朱民生回答。他挽住女子的右臂,放慢了腳步。

  胡國光覺得這是一個機會,搶前一步說:

  「我要找慕遊商量一件事,正沒處去找呢。朱同志,你知道他的蹤跡麼?」

  少年回眸看了女子一眼,微微一笑;他的紅噴噴的豐腴的面頰上起了兩點笑渦,委實很嫵媚動人,不愧為全城第一美男子。

  「陸慕遊麼?你不用找了,他今天有事。」朱民生說,還是帶著微笑。「也許我可以碰到他。你有什麼事?要緊麼?我替你轉達罷。」

  「事體並不算很要緊。但我既然知道了,不能不告訴他。」

  「哦,那麼,停一刻我看見他時,就叫他先來找你罷。」

  女子早已半面向左轉,將一個側背形對著胡國光;她這不耐煩的表示,使得朱民生也提起腳要走了。

  胡國光料到朱民生他們和陸慕遊一定有約,說不定此去就是赴約,所以轉達一層,倒很可靠;但他此時一轉念間,又得了個新主意,他趕快挪上半步,低聲說:

  「我聽得明天的商民協會選舉,黨部已經指定了五個人叫大家通過;就恐怕陸慕遊沒知道,我所以要特地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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