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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滅 十二(2)


  少年笑起來,他用手掠他的秀髮,回答道:

  「我形容不來。勉強作個比喻,那時的緊張心理,有幾分像財迷子帶了鍬鋤去掘拿得穩的窖藏;那時躍躍鼓舞的心理,大概可比是才子赴考;那時的好奇而兼驚喜的心理,或者正像……新嫁娘的第一夜!」

  靜自覺臉上一陣烘熱。少年的第三種比喻,感觸了她的尚有餘痛的經驗了,但她立即轉換方向,又問道:

  「受了傷後,你有什麼感想呢?」

  「沒有感想。那時心裡非常安定。應盡的一份責任已經做完了,自己也處於無能為力的境地了;不安心,待怎樣?只是還不免有幾分焦慮;正像一個人到了暮年時候,把半生辛苦創立的基業交給兒孫,自己固然休養不管事,卻不免放心不下,惟恐後人把事情弄壞了。」

  少年輕輕地撫摸自己胸前的傷疤,大似一個藝術家鑒賞自己的得意舊作。

  「你大概不再去打仗了?」靜低聲問;她以為這一問很含著關切憐愛的意味。

  少年似乎也感覺著這個,他沉吟半晌,才柔聲答道:「我還是要去打仗。戰場對於我的引誘力,比什麼都強烈。戰場能把人生的經驗縮短。希望,鼓舞,憤怒,破壞,犧牲——一切經驗,你須得活半世去嘗到的,在戰場上,幾小時內就全有了。戰場的生活是最活潑最變化的,戰場的生活並且也是最藝術的;尖銳而曳長的嘯聲是步槍彈在空中飛舞;哭哭哭,像鬼叫的,是水機關;——隨你怎樣勇敢的人聽了水機關的聲音沒有不失色的,那東西實在難聽!大炮的吼聲像音樂隊的大鼓,替你按拍子。死的氣息,比美酒還醉人。呵!刺激,強烈的刺激!和戰場生活比較,後方的生活簡直是麻木的,死的!」

  「據這麼說,戰場竟是俱樂部了。強連長,你是為了享樂自己才上戰場去的罷?」靜禁不住發出最嬌媚的笑聲來。「是的。我在學校時,幾個朋友都研究文學,我喜歡藝術。那時我崇拜藝術上的未來主義;我追求強烈的刺激,讚美炸彈,大炮,革命——一切劇烈的破壞的力的表現。我因為厭倦了周圍的平凡,才做了革命黨,才進了軍隊。依未來主義而言,戰場是最合于未來主義的地方:強烈的刺激,破壞,變化,瘋狂似的殺,威力的崇拜,一應俱全!」

  少年突然一頓,旋即放低了聲音接著說:「密司章,別人冠冕堂皇說是為什麼為什麼而戰,我老老實實對你說,我喜歡打仗,不為別的,單為了自己要求強烈的刺激!打勝打敗,於我倒不相干!」

  靜女士凝視著這少年軍官,半晌沒有話。

  這一席新奇的議論,引起了靜的別一感想。她暗中忖量:這少年大概也是傷心人,對於一切都感不滿,都覺得失望,而又不甘寂寞,所以到戰場上要求強烈的刺激以自快罷。他的未來主義,何嘗不是消極悲觀到極點後的反動。如果覺得世間尚有一事足惹留戀,他該不會這般古怪冷酷罷。靜又想起慧女士來;慧的思想也是變態,但入於個人主義頹廢享樂的一途,和這少年軍官又自不同。

  「密司章,你想什麼?」

  少年驚破了靜的沉思。他的善知人意的秀眼看住了靜的面孔,似乎在說:我已經懂得你的心。

  「我想你的話很有意思,」她回答,忽然有幾分羞怯,「無論什麼好聽的口號,反正不過是那麼一回事。」憑空發了兩句牢騷,同時她站起身來道:「強連長,你該歇歇了。」

  少年點著頭,他目送靜走出去,見她到門邊,忽又站住,回過頭來,看住了他,輕輕地問道:

  「強連長,確沒有別的事比打仗更能刺激你的心麼?」

  少年辨出那話音微帶著顫,他心裡一動。

  「在今天以前,確沒有。」這是回答。

  那天晚上,慧女士到醫院裡去看望靜女士,見靜神情恍惚,若有心事。慧問起原因,聽完了靜轉述少年軍官的一番話,毫不介意地說道:

  「世間盡有些怪人!但是為什麼又惹起你來動心事?」

  「因為想起他那樣的人,卻有如此悲痛的心理;他大概是一個過來的傷心人!」靜回答,不自禁地歎了口氣。

  「這軍官是哪裡人?家裡還有什麼人?」慧沉吟有頃,忽然這麼問。

  「他是廣東人。父親是新加坡的富商。大概家庭裡有問題,他的母親和妹妹另住在汕頭。」

  慧低著頭尋思,突然她笑起來,抱住了靜女士的腰,說道:

  「小妹妹,你和那軍官可以成一對情人;那時,他也毋須再到戰場上聽音樂,你也不用再每日價悲天憫人地不高興!」

  靜的臉紅了。她瞅了慧女士一眼,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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