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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滅 十(2)


  問題銜接著擲過來。口試委員似笑非笑地答道:「明天就發表。看明天的報!派什麼工作須待主任批示,我們管不著。」

  問題還要來,但勤務兵拿了一疊的請見單進來了。那口試委員說了句「請和這裡的楊書記接洽」,點著頭像逃也似的走了。

  第二天口試結果發表,只取了四名;正取中一名落選,二名備取倒全取上了。靜覺得這委員會辦事也還認真,也就決心進去了。

  每天有四五十人應筆試,每天有七八人應口試,每天有四五人被錄取;靜的「同人」一天一天多起來。委員會把他們編成訓練班,排定了講堂的課程,研究的範圍和討論的題目。在訓練班開始的前一日,靜就搬進那指定的宿舍。她和王女士握別的時候說:

  「我現在開始我的新生活。我是一個弱者,你和赤珠批評我是意志薄弱,李克批評我是多愁善感;我覺得你們的批評都對,都不對;我自己不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我承認我有許多缺點,但我自信我根本上不是一個耽安逸喜享樂的小姐。我現在決心去受訓練,吃苦,努力,也望你時常督促我。」

  她頓了一頓,很親熱地挽住了王女士的臂膊,「從前我聽人家說你浪漫,近來我細細觀察,我知道你是一個豪爽不拘的人兒,你心裡卻有主見。但是人類到底是感情的動物,有時熱情的衝動會使你失了主見。一時的熱情衝動,會造成終身的隱痛,這是我的……」她擁抱了王女士,偷偷滴一點眼淚。

  王女士感動到說不出話來。

  然而抱了堅決主意的那時的靜女士,只過了兩星期多的「新生活」,又感到了萬分的不滿足。她確不是吃不得苦,她是覺得無聊。她看透了她的同班們的全副本領只是熟讀標語和口號;一篇照例的文章,一次照例的街頭宣講,都不過湊合現成的標語和口號罷了。她想起外邊人譏諷政治工作人員為「賣膏藥」;會了十八句的江湖訣,可以做一個走方郎中賣膏藥,能夠顛倒運用現成的標語和口號,便可以當一名政治工作人員。有比這再無聊的事麼?這個感想,在靜的腦中一天一天擴大有力,直到她不敢上街去,似乎路人的每一注目就是一句「賣膏藥」的譏笑。勉強挨滿三個星期,她終於告退了。

  此後,她又被王女士拉到婦女會裡辦了幾星期的事,結果仍是嫌無聊,走了出來。她也說不出為什麼無聊,哪些事無聊,她只感覺得這也是一種敷衍應付裝幌子的生活,不是她理想中的熱烈的新生活。

  現在靜女士在省工會中辦事也已經有兩個星期了。這是聽了李克的勸告,而她自己對於這第三次工作也找出了差強人意的兩點:第一是該會職員的生活費一律平等,第二是該會有事在辦,並不是點綴品。

  任事的第一日,史俊和趙女士——他倆早已是這裡的職員,引靜到各部分走了一遍,介紹幾個人和她見面。她看見那些人都是滿頭大汗地忙著。靜擔任文書科裡的事,當天就有許多文件待辦,她看那些文件又都是切切實實關係幾萬人生活的事。她第一次得到了辦事的興趣,她終於踏進了光明熱烈的新生活。但也不是毫無遺憾,例如同事們舉動之粗野幼稚,不拘小節,以及近乎瘋狂的見了單身女人就要戀愛,都使靜感著不快。

  更不幸是靜所認為遺憾的,在她的同事們適成其為革命的行為,革命的人生觀,非普及于人人不可,而靜女士遂亦不免波及。她任事的第三日,就有一個男同事借了她的雨傘去,翌日並不還她,說是轉借給別人了,靜不得不再買一柄。一次,一位女同事看見了靜的斗篷,就說:「嘿!多漂亮的斗篷!可惜我不配穿。」

  然而她竟拿斗篷披在身上,並且揚長走了。四五天后來還時,斗篷肩上已經裂了一道縫。這些人們自己的東西也常被別人拿得不知去向,他們轉又拿別人的;他們是這麼慣了的,但是太文雅拘謹的靜女士卻不慣。鬧戀愛尤其是他們辦事以外唯一的要件。常常看見男同事和女職員糾纏,甚至嬲著要親嘴。單身的女子若不和人戀愛,幾乎罪同反革命——至少也是封建思想的餘孽。他們從趙女士那裡探得靜現在並沒愛人,就一齊向她進攻,有一個和她糾纏得最厲害。這件事,使靜十二分地不高興,漸漸對於目前的工作也連帶地發生了嫌惡了。

  現在靜病著沒事,所有的感想都兜上了心頭。她想起半年來的所見所聞,都表示人生之矛盾。一方面是緊張的革命空氣,一方面卻又有普遍的疲倦和煩悶。各方面的活動都是機械的,幾乎使你疑惑是虛應故事,而聲嘶力竭之態,又隨在暴露,這不是疲倦麼?「要戀愛」成了流行病,人們瘋狂地尋覓肉的享樂,新奇的性欲的刺激;那晚王女士不是講過的麼?某處長某部長某廳長最近都有戀愛的喜劇。

  他們都是兒女成行,並且職務何等繁劇,尚複有此閒情逸趣,更無怪那班青年了。然而這就是煩悶的反映。在沉靜的空氣中,煩悶的反映是頹喪消極;在緊張的空氣中,是追尋感官的刺激。所謂「戀愛」,遂成了神聖的解嘲。這還是犖犖大者的矛盾,若毛舉細故,更不知有多少。剷除封建思想的呼聲喊得震天價響,然而親戚故舊還不是拔芽連茹地登庸了麼?便拿她的同事而言,就很有幾位是裙帶關係來混一口飯的!

  矛盾哪,普遍的矛盾。在這樣的矛盾中革命就前進了麼?靜不能在理論上解決這問題,但是在事實上她得了肯定。她看見昨天的誓師典禮是那樣地悲壯熱烈,方恍然於平日所見的疲倦和煩悶只是小小的缺點,不足置慮;因為這些疲倦煩悶的人們在必要時確能慷慨為偉大之犧牲。這個「新發見」鼓起了她的勇氣。所以現在她肉體上雖然小病,精神上竟是空前的健康。

  在靜女士小病休養的四五日中,「異鄉新逢」的慧女士曾來過兩次。第二次來時,靜女士已經完全回復健康,便答應了慧女士請吃飯的邀請。

  慧請的客大半是同僚,也有她在外國時的朋友。靜都不認識,應酬了幾句,她就默默地在旁觀察。一個黑矮子,人家稱為秘書的,說話最多;他說話時每句末了的哈哈大笑頗有幾分像「百代」唱片裡的「洋人大笑」,靜女士每見他張開口,便是一陣噁心。

  「你們那裡新來了位女職員,人還漂亮?哈,哈,哈。」黑矮子對一位穿洋服的什麼科長說。

  「總比不上周女士呵!」洋服科長回答,「倒是一手好麻雀。」

  「周女士好酒量,更其難得了。哈,哈,哈。」

  細長脖子,小頭,穿中山裝的什麼辦事處主任,冒冒失失對慧嚷道:

  「來!來!賭喝一瓶白蘭地!」

  靜覺得那細長脖子小頭的辦事處主任,本身就像一個白蘭地酒瓶。

  慧那時和左首一個穿華達呢軍裝的少年談得正忙,聽著「白蘭地酒瓶」嚷,只回眸微笑答道:「秘書又來造我的謠言了。」

  「一瓶白蘭地。」黑矮子跳起來大聲嚷,「昨天見你喝的。今天你是替自己省酒錢了!哈,哈,哈。」

  「那就非喝不可了!」一個人插進說。

  「某夫人用中央票收買夏布,好打算呵!」坐在靜右首的一位對一個短須的人說。

  「這筆貨,也不過是囤著瞧罷了。」一個光頭人回答。靜看見有一條小青蟲很細心地在那個光頭上爬。

  黑矮子和「白蘭地酒瓶」嬲著慧喝酒,似乎已得了勝利,慧終究喝了一大杯白蘭地。

  漸漸談鋒轉了方向,大家向女主人進攻。「白蘭地酒瓶」一定要問慧用什麼香水,軍裝少年拉著慧要和她跳舞,後來,黑矮子說要宣佈慧最近的戀愛史,慧淡淡答道:「有,你就宣佈,只不許造謠!」

  提到戀愛,這一夥半醉的人兒宛如聽得前線的捷報,一齊鼓舞起來了;他們攢住了慧,不但動口,而且動手。然而好像還有點「封建思想殘餘」,竟沒波及到靜女士。

  很巧妙地應付著,慧安然渡過了這一陣子擾動,宣告了「席終」。

  慧女士送靜回寓的途中,靜問道:「他們時常和你這般糾纏麼?」她想起了慧從前所抱的主張,又想起抱素和慧的交涉。「可不是,」慧坦白地回答。「我高興的時候,就和他們鬼混一下;不高興時,我簡直不理。靜妹,你以為我太放蕩了麼?我現在是一個冷心人,儘管他們如何熱,總溫暖不了我的心!」

  靜仿佛看見慧的雪白渾圓的胸脯下,一顆帶著傷痕的冷硬的心傲然地抖動著。她擁抱了慧,低聲答道:

  「我知道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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