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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滅 八(2)


  大家正在靜聽李克講馬回嶺的惡戰,忽然龍飛按住王女士的腿說:「別動!」王女士一笑,有意無意地在龍飛肩頭打了一下。在場的人們都笑起來了。史俊伸過一隻手來推著東方明道:「提出抗議!你應該保障你的權利!」

  「那天會場上,史大炮的提議失敗了,你們看他老是記著,到處利用機會和王詩陶作對呢!」李克停頓了報告,笑著說。

  「赤珠!我就不信沒有男同志和你開玩笑。」王女士斜睨著趙女士,針對史大炮的話說。

  「大家不要開玩笑了,談正事要緊。」東方明解紛,截住了趙女士嘴邊的話語。

  「新聞也完了,」李克一面伸欠,一面說,「總之,現在武漢的地位鞏固了。」

  「到武漢去,明天就去!」史大炮奮然說,「那邊需要人工作!」

  「人家打完了,你才去!」王女士報復似的頂一句。

  「我看你不去!」史大炮也不讓。

  「當真我們去做什麼事呢?」趙女士冒冒失失地問。

  龍飛偷偷地向王女士做了個鬼臉。李克微笑。

  「那邊的事多著呢!」東方明接著說,「女子尤其需要。」

  「需要女子去做太太!」龍飛忍住了笑,板著臉搶空兒插入了這一句。

  「莫開玩笑!」李克攔住,「真的,聽說那邊婦女運動落後。你們兩位都可以去。」又轉臉對靜女士說,「密司章,希望你也能去。」

  靜此時已經站起來要走,聽了李克的話,又立住了。「我去看熱鬧麼?」她微笑地說,「我沒做過婦女運動。並且像我那樣沒用的人,更是什麼事都不會做的。」

  趙女士拉靜坐下,說道:「我們一同去罷。」

  「密司章,又不是衝鋒打仗,那有不會的理。」史俊也加入鼓吹了,「你們一同去,再好沒有。」

  「章女士……」

  龍飛剛說出三個字,趙女士立刻打斷他道:「不許你開口!你又來胡鬧了!」

  「不胡鬧!」龍飛吐了口氣,斷然地說下去,「章女士很能活動,我是知道的。她在中學時代,領導同學反對頑固的校長,很有名的!」

  「這話是誰說的?」靜紅著臉否認。

  「包打聽說的。」龍飛即刻回答,他又加一句道:「包打聽也要到漢口去,你們知道麼?」

  「她去幹什麼!」王女士很藐視地說。

  「去做包打聽!」大家又笑起來。

  「密司章,你不是不能,你是不願。」李克發言了,「你在學校的時候很消極,自然是因為有些同學太胡鬧了,你看著生氣。我看你近來的議論,你對於政治,也不是漠不關心的,你知道救國也有我們的一份責任。也許你不贊成我們的做派,但是革命單靠槍尖子就能成麼?社會運動的力量,要到三年五年以後,才顯出來,然而革命也不是一年半載打幾個勝仗就可以成功的。所以我相信我們的做派不是胡鬧。至於個人能力問題,我們大家不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改造社會亦不是一二英雄所能成功,英雄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是常識以上的人們合力來創造歷史的時代。我們不應該自視太低。這就是我們所以想到武漢去的原因,也就是我勸你去的理由。」

  「李克的話對極了!」史大炮跳起來說,「明天,不用再遲疑,和赤珠一同去。」

  「也不能這麼快。」東方明說著立起身來,「明天,後天,一星期內,誰也走不動呢。慢慢再談罷。」

  「會議」告了結束,三個男子都走了,留下三個女子。靜女士默然沉思,王女士忙著對鏡梳弄她的頭髮,趙女士無目的地望著天空。

  靜懷著一腔心事,回到自己房裡;新的煩悶又憑空抓住了她了。這一次和以前她在學校時的煩悶,又自不同。從前的煩悶,只是一種強烈的本能的衝動,是不自覺的,是無可名說的。這一次,她卻分明感得是有兩種相反的力量在無形中牽引她過去的創痛,嚴厲地對她說道:「每一次希望,結果只是失望;每一個美麗的憧憬,本身就是醜惡;可憐的人兒呀,你多用一番努力,多做一番你所謂奮鬥,結果只加多你的痛苦失敗的紀錄。」

  但是新的理想卻委婉地然而堅決地反駁道:「沒有了希望,生活還有什麼意義呢?人之所以異於禽獸,就因為人知道希望。既有希望,就免不了有失望。失望不算痛苦,無目的無希望而生活著,才是痛苦呀!」

  過去的創痛又頑固地命令她道:「命運的巨網,罩在你的周圍,一切掙扎都是徒然的。」

  新的理想卻鼓動她道:「命運,不過是失敗者無聊的自慰,不過是懦怯者的解嘲。人們的前途只能靠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努力來決定。」

  這兩股力一起一伏地牽引著靜,暫時不分勝負。靜懸空在這兩力的平衡點,感到了不可耐的悵惘。她寧願接受過去創痛的教訓,然而新理想的誘惑力太強了,她委決不下。她屢次企圖遺忘了一切,回復到初進醫院來時的無感想,但是新的誘惑新的憧憬,已經連結為新的衝動,化成一大片的光耀,固執地在她眼前晃。她也曾追索這新衝動的來源,分析它的成分,企圖找出一些「卑劣」來,那就可名正言順地將它撇開了,但結果是相反,她反替這新衝動加添了許多堅強的理由。

  她剛以為這是虛榮心的指使,立刻在她靈魂裡就有一個聲音抗議道:「這不是虛榮心,這是責任心的覺醒。現在是常識以上的人們共同創造歷史的時代,你不能拋棄你的責任,你不應自視太低。」

  她剛以為這是靜極後的反動,但是不可見的抗議者立刻又反駁道:「這是精神活動的迫切的要求,沒有了這精神活動,就沒有現代的文明,沒有這世間。」

  她待要斷定這是自己的意志薄弱,抗議立刻又來了:「經過一次的挫折而即悲觀消極,像你日前之所為,這才是意志薄弱!」

  爭鬥延長了若干時間,靜的反抗終於失敗了。過去的創痛雖然可怖,究不敵新的憧憬之迷人。她回復到中學時代的她了。勇氣,自信,熱情,理想,在三個月前從她身上逃走的,現在都回來了。她決定和趙女士她們同走。她已經看見新生活——熱烈,光明,動的新生活,張開了歡迎的臂膊等待她。這個在戀愛場中失敗的人兒,現在轉移了視線,滿心想在「社會服務」上得到應得的安慰,享受應享的生活樂趣了。

  因為趙女士在上海還有一個月的停留,靜女士先回到故鄉去省視母親。故鄉已是青天白日的世界了,但除了表面的點綴外,依然是舊日的故鄉,這更堅決了靜女士的主意。在雨雪霏霏的一個早晨,她又到了上海,第二天便和趙女士一同上了長江輪船,依著命運的指定,找覓她的新生活去了。雖然靜女士那時腦中斷沒有「命運」二字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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