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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滅 六(2)


  抱素點頭,沒有話。一定有什麼事使這個人兒煩悶了。靜猜來大概是為了慧女士。她自以為有幾分明瞭慧的突然回去的原因了。

  「慧這人很剛強,有決斷;她是一個男性的女子。你看是麼?」靜再逗著說。

  「她家裡還有什麼人罷?」抱素管自地問。

  「慧素來不談她自己家裡的事。我也不喜歡打聽。」靜淡然回答。「你也不知道她的家庭情形麼?」

  「她不說,我怎麼知道呢?況且,我和她的交情,更次於你和她。」抱素覺得靜女士的話中有核,急自分辯說。

  靜笑了一笑。從心的深處發出來的愉快的笑。不多時前溫柔的幻境,猶有餘勁,她現在看出來一切都是可愛的淡紅色了。

  「你知道她在外國做些什麼?」抱素忍不住問了。

  靜女士搖頭,既而說:「說是讀書,我看未必正式進學校罷。」

  抱素知道靜是真不知道,不是不肯說。他遲疑了一會,後來毅然決然地對靜說道:「密司章,你不知道慧突然回去的原因罷?」

  靜一怔,微微搖頭。

  「你大概想不到是我一席話將她送走的罷?」抱素接著說,他看見靜變色了,但是他不顧,繼續說下去。「請你聽我的供狀罷。昨晚上我躲在床裡幾乎哭出聲來了。我非在一個親人一個知心朋友面前,盡情地訴說一番,痛哭一場,我一定要悶死了。」他用力咽下一口氣去。

  靜亦覺慘然,雖則還是摸不著頭緒。

  慢慢地,但是很堅定地,抱素自述他和慧的交涉。他先講他們怎樣到法國公園,在那裡,慧是怎樣的態度,第二天,慧又是怎樣的變了態度;他又講自己如何的納悶,李克的話如何可疑;最後,他說還是在「包打聽」方女士那裡知道了慧不但結過幾次婚,並且有過不少短期愛人,因此他在前天和慧開誠佈公地談了一次。

  「你總能相信,」抱素歎息著收束道,「如果不是她先對我表示親熱,我決不敢莽撞的;那晚在法國公園裡,她捧著我的面孔親嘴,對我說了那樣多的甜蜜蜜的話語,但是第二天她好像都忘卻了,及至前天我責問她時,她倒淡淡地說:『那不過乘著酒興玩玩而已。你未免太認真了!』我的痛苦也就可想而知!自從同遊法國公園後,我是天天納悶;先前我還疑惑那晚她是酒醉失性,我後悔不該喝酒,自恨當時也受了熱情的支配,不能自持。後來聽人家告訴了她的從前歷史,因為太不堪了,我還是半信半疑,但是人家卻說得那麼詳細,那麼肯定,我就不能不和她面對面地談一談,誰料她毫不否認,反理直氣壯地說是『玩玩』,說我『太認真』!咳……」

  這可憐的人兒幾乎要滴下眼淚來了,「咳,我好像一個處女,懷著滿腔的純潔的愛情,卻遇著了最無信義的男子,受了他的欺騙,將整個靈魂交給他以後,他便翻臉不認人,丟下了我!」

  他垂下頭,臉藏在兩手裡。

  半晌的沉默。

  抱素仰起頭來,又加了一句道:「因為我當面將她的黑幕揭穿了,所以她突然搬走。」

  靜女士低著頭,沒有話;回憶將她佔領了。慧果真是這樣一個人麼?然而錯誤亦不在她。記得半月前慧初來時,不是已經流露過一句話麼?「我就用他們對待我的法子回敬他們呵!」這句話現在很清晰地還在靜的耳邊響呢。從這句話,可以想見慧過去的境遇,想見慧現在的居心。猶如受了傷的野獸,慧現在是狂怒地反噬,無理由無選擇地施行她的報復。最初損害她的人,早已掛著獰笑走得不知去向了,後來的許多無辜者卻做了血祭的替身!人生本就是這麼顛倒錯誤的!

  靜迷惘地想著,她分不清對慧是愛是憎,她覺得是可憐,但憐憫與憎恨也在她的情緒中混為一片,不復能分。她想:現在的抱素是可憐的,但慧或者更可憐些;第一次蹂躪了慧,使慧成為現在的慧的那個男子,自然是該恨了,但是安知這勝利者不也是被損害後的不擇人而報復,正像現在慧之對於抱素呢?依這麼推論,可恨的人都是可憐的。他們都是命運的犧牲者!靜這麼分析人類的行為,心頭夷然舒暢起來,她認定憐憫是最高貴的情感,而愛就是憐憫的轉變。

  「你大概恨著慧罷?」靜打破了沉寂,微笑,凝視著抱素。「不恨。為什麼恨呢?」抱素搖著他的長頭髮,「但是愛的意味也沒有了。我是怕她。哦,我過細一想,連怕的意味也沒有了,我只是可惜她。」

  「可惜她到底是糟蹋了自己身體。」靜仍舊微笑著,眼睛裡射出光來。

  「也不是。我可惜她那樣剛毅,有決斷,聰明的人兒,竟自暴自棄,斷送了她的一生。」他說著又微喟。

  「你認定這便是她的自暴自棄麼?」

  抱素愕然半晌,他猜不透靜的意思,他覺得靜的泰然很可怪,他原先料不及此。

  「你大概知道她是不得已,或是……」他機警地反問。「慧並沒對我直接談過她自己的事,」靜攔住了說,「但是我從她無意中流露的對於男子的憎恨,知道她現在的行為全是反感,也可以說是變態心理。」

  抱素低了頭,不響;半晌,他抬起頭,注視靜的臉,說道:「我真是太粗心了!我很後悔,前天我為什麼那樣怒氣衝衝,我一定又重傷了她的心!」他的聲音發顫,最後的一句幾乎帶著悲咽了。

  靜心裡一軟,還帶些酸,眼眶兒有些紅了。也許是同情於慧,然而抱素這幾句話對於靜極有影響,卻是不能諱言的。她的「憐憫哲學」已在抱素心裡起了應和,她該是如何的欣慰,如何的感動呵!從前抱素說的同學們對於他倆的議論,此時倏又闖進她的記憶;她不禁心跳了,臉也紅了。她不敢看抱素,恐怕碰著他的眼鋒。她心的深處似乎有一個聲音說道:「走上前,對他說,你真是我的知心。」但是她忸怩地只是坐著不動。

  然而抱素像已經看到她的心,他現在立起來,走到她身邊。靜心跳的更厲害,迷惘地想道:他這不是就要來擁抱的姿勢麼?她驚奇,她又害怕;但簡直不曾想到「逃避」。她好像從容就義的志士,閉了眼,等待那最後的一秒鐘。

  但是抱素不動手,他只輕輕地溫柔地說道:「我也替你常擔憂呢!」靜一怔,不懂他的意思。這人兒又接著說:「你好端端的常要生氣,悲觀,很傷身的。你是個聰明人,境遇也不壞,在你前途的,是溫暖和光明,你何必常常悲觀,把自己弄成了神經病。」

  這些話,抱素說過不止一次,但今天鑽到靜的耳朵裡,分外的懇切,熱剌剌的,起一種說不出的奇趣的震動。自己也不知怎麼的,靜霍然立起,抓住了抱素的手,說:「許多人中間,就只你知道我的心!」她意外地滴了幾點眼淚。

  從靜的手心裡傳來一道電流,頃刻間走遍了抱素全身;他突然挽住了靜的腰肢,擁抱她。靜閉著眼,身體軟軟的,沒有抵拒,也沒有動作;她仿佛全身的骨節都鬆開了,解散了,最後就失去了知覺。

  當她回復知覺的時候,她看見自己躺在床上,抱素的臉貼著自己的。

  「你發暈去了!」他低低地說。

  沒有回答,靜翻轉身,把臉埋在枕頭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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