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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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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夫人的心,好比是一塊海綿,他的每一滴思想,碰上就被吸收了去,現在這同一的心,卻不知怎的已經變成一塊鐵,雖然他用了熱情的火來鍛煉,也軟化不了它。「神秘的女子的心呵!」君實納悶時常常這樣想。他現在唯一的辦法是諷刺;希望諷刺的酸味或者可以溶解了嫻嫻心裡的鐵。於是李小姐成了諷刺的目標。君實認定夫人的心質的變化,完全是李小姐從中作怪。有時他也覺得諷刺不是正法,許會使嫻嫻更離他遠些。但是,除了這條路更沒有別的方法了。「呵,神秘的女子的心!」他只能歎著氣這麼想。 君實陡然煩躁起來了。他抖開了身上的羊毛毯,向床沿翻過身去;他竟忘記了自己的左手還握住了夫人的一隻手。嫻嫻也驚醒了。她定了下神,把身子挪近丈夫身邊,又輕輕的翹起頭來,從丈夫的肩頭瞧他的臉。 君實閉了眼不動。他覺得有一隻柔軟的臂膊放到胸口來了。他又覺得耳根邊被毛茸茸的細發拂著作癢了。他還是閉著眼不動,卻聚集了全身的注意力,在暗中伺察。俄而,竟有暖烘烘的一個身體壓上來,另一個心的跳聲也清晰地聽得;君實再忍不住了,睜開眼來,看見嫻嫻用兩臂支起了上半身,面對面的瞧著他的臉,像一匹貓偵伺一隻詐死的老鼠。君實不禁笑了出來。 「我知道你是假睡咧。」 嫻嫻微笑地說,同時兩臂一松,全身落在君實的懷中了。女性的肉的活力,從長背心後透出來,淪浹了君實的肌骨;他委實有些搖搖不能自持了。但隨即一個作痛的思想抓住了他的心:這溫軟的胸脯,這可愛的面龐,這善蹙的長眉,這媚眼,這誘人的熟透櫻桃似的嘴唇——一切,這迷人的一切,都是屬他的,確確實實屬他的,然而在這一切以內,隱藏得很深的,有一顆心,現在還感得它的跳動的心,卻不能算是屬他的了!他能夠接觸這名為嫻嫻的美麗的形骸,但在這有形的嫻嫻之外,還有一個無形的嫻嫻——她的靈魂,已經不是他現在所能接觸了!這便是所謂戀愛的悲劇麼?在戀愛生活中,這也算是失戀麼? 他無法排遣似的忍痛地想著,不理會嫻嫻的疑問的注視。突然一隻手掩在他的眼上;細而長的手指映著陽光,仿佛是幾枝通明的珊瑚梗。而在那柔腴的手腕上,細珍珠穿成的手串很熨貼的圍繞著,凡三匝。這是他們在莫干山消夏的紀念品,前幾天斷了線,新近才換好的。君實輕輕的拉下了嫻嫻的手。細珍珠給他的手指一種冷而滑的感覺。他的心靈突然一震。呵,可紀念的珠串!可紀念的已失的莫干山的快樂!祝福這再不能回來的快樂! 君實的眼光惘惘然在這些細珠上徘徊了半晌,然後,像感觸了什麼似的,倏地移到嫻嫻的臉上。這位少婦的微帶惺忪的眼睛卻也正在有所思的對他看。 「我們過去的生活,哪些日子你覺得頂快活?」 君實慢慢的說,像是每個字都經過深長的咀嚼的。 「我覺得現在頂快活。」 嫻嫻笑著回答,把她的身體更貼緊些。 「你不要隨口亂說喲。嫻嫻,想一想罷——仔細的想一想。」 「那麼,我們結婚的第一年——半年,正確的說,是第一個月,最快活。」 「為什麼?」 嫻嫻又笑了。她覺得這樣的考試太古怪。 「為什麼?不為什麼。只因為那時候我的經驗全是新的。我以前的生活,好像是一頁空白,到那時方才填上了色彩。以前的生活,現在回想起來,並不感到特別興味,而且也很模糊了。只有結婚後的生活——唔,應該說是結婚後第一個月,即使是頂瑣細的一衣一飯,我似乎都記得明明白白。」 君實微笑著點頭,過去的事也再現在他眼前了。然而接踵來了感傷。難道過去的歡樂就這麼永遠過去,永遠喚不回來麼? 「那麼,你呢?你覺得——哪些日子頂快活?」 嫻嫻反問了。她把左手撫摩君實前額的頭髮,讓珍珠手串的短尾巴在君實眉間晃蕩。 「我不反對你的話,但是也不能贊成。在我,新結婚的第一年——或照你說,第一月,只是快樂的起點,不是頂點。我想把你造成為一個理想的女子,那時正是我實現我的理想的開端,有很大的希望鼓舞著,但並未達到真正的快樂。」 「我聽你說過這些話好幾次了。」 嫻嫻淡淡的插進來說。雖然從前聽得了這些話,也是「有很大的希望鼓舞著」,但現在卻不樂意聽說自己被按照了理想而創造。 「可是你從來沒問過我的理想究竟是成功呢抑是失敗。嫻嫻,我的理想是成功的,但是也失敗了。莫干山避暑的時候,他的創造剛好成功。嫻嫻,你記得我們在銀鈴山瀑布旁邊大光石頭上的事麼?你本來是頗有些拘束的,但那時,我們坐在瀑布旁邊,你只穿了件vest,正和你現在一樣。自然這是一件小事,但很可以證明你的創造是完成了,我的理想是實現了。」 君實突然停止,握住了嫻嫻的臂膊,定著眼睛對她瞧。這位少婦現在臉上熱烘烘了;她想起了當時的情形,她轉又自怪為什麼那時對於此等新奇的刺激並不感得十分的需要。如果在現今呀…… 但是君實早又繼續說下去了:「我的理想是實現了,但又立即破碎了!我已經引滿了幸福之杯。以前,我們的生活路上,是一片光明,以後是光明和黑暗交織著了。莫干山成了我們生活上的分水嶺。從山裡回來,你就漸漸改變了。嫻嫻,你是從那時起,一點一點的改變了。你變成了你自己,不是我所按照理想創造成的你了。我引導你所讀的書,在你心裡形成了和我各別的見解;我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不相信書裡的真理會有兩個。嫻嫻,你是在書本子以外——在我所引導的思想以外,又受了別的影響,可是你破壞了你自己!也把我的理想破壞了!」 君實的臉色變了,又閉了眼;理想的破滅使他十分痛苦,如夢的往事又加重了他的悒悶。 二 君實在二十歲時,滿腦子裝著未來生活的憧憬。他常常自說,二十歲是他的大紀念日;父親死在這一年,遺給他一份不算小的財產,和全部的生活的自由。雖然只有二十歲,卻沒有半點浪漫的氣味;父親在日的諄諄不倦的「庭訓」,早把他的青春情緒剝完,成為有計劃的實事求是的人。在父親的靈床邊,他就計劃如何安排未來的生活;他含了哭父的眼淚,凝視未來的夢。像旅行者計劃明日的行程似的,他詳詳細細的算定了如何實現未來的夢;他要研究各種學問,他要找一個理想的女子做生活中的伴侶,他要遊歷國內外考察風土人情,他要鍛煉遺大投艱的氣魄,他要動心忍性,他要在三十五六年富力強意志堅定的時候生一子一女,然後,過了四十歲為祖國為社會為人類服務。 這些理想,雖說是君實自己的,但也不能不感謝他父親的啟示。自從戊戌政變那年落職後,老人家就無意仕進,做了「海上寓公」,專心整理產業,管教兒子。他把滿肚子救國強種的經綸都傳授了兒子,也把這大擔子付託了兒子。他老了,少壯時奔走衣食,不曾定下安身立命的大方針,想起來是很後悔的,所以時常教兒子先須「立身」。他也計劃好了兒子將來的路,他也要照自己的理想來創造他的兒子。他只創造了一半,就放手去了。 君實之稟有父親的創造欲的遺傳,也是顯然的。當他選擇終身的伴侶時,很費了些時間和精神;他本有個「理想的夫人」的圖案,他將這圖案去校對所有碰在他生活路上的具有候補夫人資格的女子,不知怎的,他總覺得不對——社會還沒替他準備好了「理想的夫人」。蹉跎了五六年工夫,親戚們為他焦慮,朋友們為他搜尋,但是他總不肯決定。後來他的「苛擇」成了朋友間的譚助,他們見了君實時,總問他有沒有選定,但答案總是搖頭。一天,他的一個舊同學又和他談起了這件事:「君實,你選擇夫人,總也有這麼六七年了罷;單就我介紹給你的女子,少說也有兩打以上了,難道竟沒有一個中意麼?」 「中意的是盡有,但合於理想的卻沒有一個。」 「中意不就是合於理想麼?有分別麼?倒要聽聽你的界說了。」 「自然有分別的。」君實微微笑的回答,「中意,不過是也還過得去而已,和理想的,差得很遠哪!如果我僅求中意,何至七年而不成。」 「那麼,你所謂理想的——不妨說出來給我聽聽罷?」 舊同學很有興味的問;他燃著了一支煙捲,架起了腿,等待著君實的高論。 「我所謂理想的,是指她的性情見解在各方面都和我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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