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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冬(4)


  四大娘忽然插嘴說,怕冷似的拱起了兩個肩膀。

  「誰說!當作是慢的,反而快!有文曲星武曲星幫忙呢!福氣大的人,十一二歲也就坐上龍庭了!要等到你骨頭爛,大家都沒命了!」

  荷花找到機會,就跟四大娘抬杠。

  「你也是『金口』麼?不要臉!」

  四大娘回罵,心裡也覺得荷花的話大概不錯,而且盼望它不錯;可是當著那麼多人面前,四大娘嘴裡怎麼肯認輸。這兩個女人又要吵起來了。黃道士一向沒開口,這時他便攔在中間說道:「自家人吵什麼!可是,阿大,七家浜離這裡多少路!不到『一九』罷?那,我們村坊正罩在『血光』裡了!幾天前,橋頭小廟裡的菩薩淌眼淚,河裡的水發紅光,——哦!快了!半年,一年!——記牢!」

  最後兩個字象貓頭鷹叫,聽的人都打了個寒噤,希望中夾著害怕。黃道士三個古怪草人都浮出在眾人眼前了,草人上掛著一些紙條。於是已經花了五百文的人不由得松一口氣,虔誠地望著黃道士的面孔。

  「這幾天裡,松樹砍去了三棵!」

  荷花喃喃地說,臉向著村北的一團青綠的張家墳。

  大家都會意似的點頭。有幾個嘴裡放出輕鬆的一聲噓。趙阿大料不到真命天子的故事會引出這樣嚴重的結果,心裡著實驚慌。他還沒在黃道士的草人身上掛一紙條兒,他和老婆為了這件事還鬧過一場,現在好象要照老婆的意思破費幾文了。五百個錢雖是大數目,可是他想來倒還有辦法。保衛團捐,他已經欠了一個月,爽性再欠一個月,那不就有了麼?派到他頭上的捐是第三等,每月一角。

  不單是趙阿大存了這樣的心。早已有人把保衛團捐移到黃道士的草人身上了。他們都是會打算盤的:保衛團捐是每月一角,——也有的派到每月二角,可是黃道士的草人卻只要一次的五百文就夠了,並且村裡人也不相信那駐在村外三裡遠的土地廟裡的什麼「三甲聯合隊」的三條槍會有多少力量。在鄉下人眼裡,那什麼「三甲聯合隊」隊長,班長,兵,共計三人三條槍,遠不及黃道士的三個草人能夠保佑村坊。

  他們也不相信那「三甲聯合隊」真是來保衛他們什麼。那三條槍是七月裡來的,正當鄉下人沒有飯吃,鬧哄哄地搶米的時候,飯都沒得吃的人,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要保衛麼?可是那「三甲聯合隊」三個人「管」的事卻不少。並且管事的本領也不小。雖然天氣冷,他們三個人成天躲在廟裡,

  他們也知道七家浜出了「真命天子」,也知道黃道士家裡有什麼草人,並且那天趙阿大他們在稻場上說的那些話也都落到他們三個人耳朵裡了。

  並且,村裡的人不繳保衛團捐卻去送錢給黃道士那三個草人的事,也被「三甲聯合隊」的三個人知道了!

  就在趙阿大講述「真命天子」故事的三四天以後,

  「三甲聯合隊」也把七家浜那個「金口」的拖鼻涕孩子驗明本身捉到那土地廟裡來了。

  這是在微雨的下午,天空深灰色,雨有隨時變作雪的樣子。土地廟裡暗得很。

  「三甲聯合隊」的全體——隊長,班長,和士兵,一共三個人,因為出了這一趟遠差,都疲倦了,於是隊長下命令,就把那孩子鎖在土地公公的泥腿上,班長改作「值日官」,士兵改作門崗兼「衛兵」,等到明天再報告基幹隊請示發落。

  那拖鼻涕的「真命天子」蹲在土地公公泥腳邊悄悄地哭。

  隊長從軍衣袋裡掏出一隻香煙來,煙已經揉曲了,隊長慢慢地把它弄直,吸著了,噴一口煙,就對那「值日官」說道:「咱們破了這件案子,您想來該得多少獎賞?」

  「別說獎賞了,聽說基幹隊的棉軍衣還沒著落。」

  值日官冷冷地回答。於是隊長就皺著眉頭再噴一口煙。

  天色更加黑了,值日官點上了洋油燈,正想去權代那「衛兵」做「門崗」,好替回那「衛兵」來燒飯,忽然隊長雙手一拍,站起來拿那洋油燈照到那「真命天子」的臉上,用勁地看著。看了一會兒,他就擺出老虎威風來,唬嚇那孩子道:「想做皇帝麼?你犯的殺頭罪,殺頭,懂得麼?」

  孩子不敢再哭,也不說話,鼻涕拖有半尺長。

  「同黨還有誰?快說!」

  值日官也在旁邊吆喝。

  回答是搖頭。

  隊長生氣了,放下洋油燈,抓住了那孩子的頭髮往後一撳,孩子的臉就朝上了,隊長獰視著那拖鼻涕的髒瘦臉兒,厲聲罵道:「沒有耳朵麼?誰是同黨?招出來,就不打你!」

  「我不知道喲,我只知道拾柴捉草,人家說我的什麼,我全不知道。」

  「混蛋!那就打!」

  隊長一邊罵,一邊就揪住那孩子的頭到土地公公的泥腿上重重地碰了幾下。孩子象殺豬似的哭叫了。土地公公腿上的泥簌簌地落在孩子的頭上。

  值日官背卷著手,側著頭,瞧著土地公公臉上蛀剩一半的白鬍子。他知道隊長的心事,他又瞧出那孩子實在笨得不象人樣。等隊長怒氣稍平,他扯著隊長的衣角,在隊長耳邊輕輕說了一句,兩個人就踅到一邊去低聲商量。

  孩子頭上腫高了好幾塊,睜大著眼睛發楞,連哭都忘記了。

  「明天把黃道士捉來,就有法子好想。」

  值日官最後這麼說了一句,隊長點頭微笑。再走到那孩子跟前,隊長就不象剛才那股凶相,倒很和氣地說:「小孩子,你是冤枉了,明天就放你回去。可是你得告訴我,村裡那幾家有錢?要是你不肯說,好,再打!」

  突然隊長的臉又繃緊了,還用腳跺一下。

  孩子仰著臉,渾身都抖了。抖了一會兒,他就搖頭,一邊就哭。

  「賤狗!不打不招!」

  隊長跺著腳咆哮。值日官早拾起一根木柴,只等隊長一聲命令,就要打了。

  但是廟門外驀地來了一聲狂呼,隊長和值日官急轉臉去看時,燈光下照見他們那衛兵兼門崗抱著頭飛奔進來,後邊是黑魆魆幾條人影子。值日官丟了木柴就往土地公公座邊的小門跑了。隊長畢竟有膽,哼了一聲,跳起來就取那條掛在泥塑「功曹」身上的快槍,可是槍剛到手,他已經被人家攔腰抱住,接著是兜頭吃了一鋤頭,不曾再哼得一聲,就死在地上。

  衛兵被陸福慶捉住,解除了他身上的子彈帶。

  「逃走了一個!」

  多多頭抹著臉,大聲說。隊長腦袋裡的血濺了多多頭一臉和半身。

  「三條槍全在這裡了。子彈也齊全。逃走的一個,饒了他罷。」

  這是李老虎的聲音。接著,三個人齊聲哈哈大笑。

  多多頭揪斷了那「真命天子」身上的鐵鍊,也拿過洋油燈來照他的臉。這孩子簡直嚇昏了,定住了眼睛,牙齒抖得格格地響,陸福慶和李老虎攙他起來,又拍著他的胸脯,揪他的頭髮。孩子驚魂中醒過來,第一聲就哭。

  多多頭放下洋油燈,笑著說道:「哈哈!你就是什麼真命天子麼?滾你的罷!」

  這時廟門外風趕著雪花,磨旋似的來了。

  一九三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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