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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冬(2)


  西北風忽然轉勁了。荷花聽去,那風也在罵她:虎,虎,虎!

  走到了小河邊的四大娘也驀地站住,回頭來望了荷花一眼又趕快轉過臉去,吐了一口唾沫。這好比火上添油!荷花怒喊一聲,就向四大娘奔去。但是剛跑了兩步,荷花腳下猛的一絆,就撲地一交,跌得眼前發昏。

  「哈,哈,哈!白虎星!」

  四大娘站得遠遠地笑駡。同時小河對面的稻場上也跑來了一個女子,也拍著手笑。她叫做六寶,也是荷花的對頭。

  「呃,呃,有本事的不要逃走!」

  荷花坐在地上,仰起了她的扁臉孔,一邊喘氣,一邊恨恨地叫駡。她這一交跌得不輕,尾尻骨上就象火燒似的發痛;可是她忘記了痛,她一心想著怎樣出這口惡氣。對方是兩個人了,罵呢,六寶的一張嘴,村裡有名,那麼打架罷,她們是兩個!荷花一邊爬起來,一邊心裡躊躇。剛好這時候有人從東邊走來,荷花一眼瞥見,就改換了主意。

  二

  來人就是黃道士。

  自從老通寶死後,這黃道士便少了一個談天說地的對手,村裡的年青人也不大理睬他;大家忘記了村裡還有他這「怪東西」。本來他也是種田的,甲子年上被軍隊拉去挑子彈,去的時候田裡剛在分秧,回來時已經臘盡,總算趕到家吃了年夜飯,他的老婆就死了;從此剩下他一個光身子,爽性賣了他那兩畝多田,只留下一小條的「埂頭」種些菜蔬挑到鎮上去賣,倒也一年一年混得過。有時接連四五天村裡不見他這個人。到鎮上去趕市回來的,就說黃道士又把賣菜的錢都喝了酒,

  白天紅著臉坐在文昌閣下的測字攤頭聽那個測字老薑講「新聞」,晚上睡在東嶽廟的供桌底下。

  這樣在鎮上混得久了,黃道士在村裡就成為「怪東西」。他嘴裡常有些鎮上人的「口頭禪」,又像是念經,又像是背書,村裡人聽不懂,也不願聽。

  最近,賣菜的錢不夠飽肚子,黃道士也戒酒了。他偶然到鎮上去,至多半天就回來。回來後就蹲在小河邊的樹根上,瞪大了眼睛。要是有人走過他眼前,朝他看了一眼,他就跳起來拉住了那人喊道:「世界要反亂了!東北方——東北方出了真命天子!」於是他就嘮嘮叨叨說了許多人家聽不懂的話,直到人家吐了一口唾沫逃走。

  但在西北風掃過了這村莊以後,小河邊的樹根上也不見有瞪大了眼睛蹲著的黃道士。他躲在他那破屋子裡,悉悉蘇蘇地不知道幹些什麼。有人在那扇破板門外偷偷地看過,說是這「怪東西」在那裡拜四方,屋子裡供著三個小小的草人兒。

  村裡的年青人都說黃道士著了「鬼迷」,可是老婆子和小孩子卻就趕著黃道士問他那三個草人兒是什麼神。後來村裡的年青女人也要追問根底了。黃道士的回答卻總是躲躲閃閃的,並且把他板門上的破縫兒都糊了紙。

  然而黃道士只不肯講他的三個草人罷了,別的渾話是很多的。荷花所說的什麼「出角紅星」就是拾了黃道士的牙慧。所以現在看見黃道士瞪大著眼睛走了來,荷花便趕快迎上去。她想拉這黃道士做幫手,對付那四大娘和六寶。

  「喂,喂,黃道士,你看!四大娘說那顆紅星是反王啦!真是熱昏!」

  荷花大聲嚷著,就轉臉朝那兩個女人狂笑。可是剛才忘記了的尾尻骨疼痛卻忽然感到了,立刻笑臉變成了哭臉,雙手捧住了屁股。

  黃道士的眼睛瞪得更大,看看六寶她們,又看看荷花,然後搖著頭,念咒似的說:「托塔李天王,哪叱三太子,二郎神,嘿,二郎神是玉皇大帝的外孫!……啊,四大娘,真命天子出世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喏!南京腳下有一座山,山邊有一個開豆腐店的老頭子,天天起五更磨豆腐,喏!天天,篤篤篤!有人敲店板,問那老頭子:『天亮了沒有哪?天亮了沒有哪?』哈哈,自然天沒亮呵,老頭子就回答『沒有!』他不知道這問的人就是真命天子!」

  「要是回答他『天亮了』就怎樣?」

  走近來的六寶搶著說,眼睛釘住了黃道士的面孔。

  「說是『天亮了』麼?那就,那就——」

  黃道士皺了眉頭,一連說了幾個「那就」,又眯細了眼睛看天,很神秘地搖著頭。

  「那就是我們窮人翻身!」

  荷花等得不耐煩,就沖著六寶的臉大聲叫喊,同時又忘記了屁股痛。

  「噯,可不是!總有點好處落到我們頭上呢!比方說,三年不用完租。」

  黃道士松一口氣說,心裡感激著荷花。

  但是六寶這大姑娘粗中有細,一定要根究,倘是回答了「天亮」就怎樣。她不理荷花,只逼著黃道士,四大娘卻在旁邊呆著臉喃喃地自語道:「豆腐店的老頭子早點回答『天亮了』,多麼好呢!」

  「哪裡成?哪裡成!他不能犯天條,

  天機不可洩漏!——呀,回答了『天亮』就怎樣麼?咳,咳,六寶,那就,天兵天將下來,幫著真命天子打天下!」

  「哦!」

  六寶還是不很滿意黃道士的回答,但也不再追問,只扁起了嘴唇搖頭。

  忽然荷花哈哈地笑了。她看見六寶那扁著嘴的神氣,就想要替六寶起一個諢名。

  「豆腐店的老頭子也是星宿下凡的罷?喂,喂,黃道士,你怎麼知道那敲門問『天亮』的就是真命天子?他是個什麼樣兒?」

  四大娘又輕聲問。

  黃道士似乎不耐煩了,就冷笑著回答道:「我怎麼會知道呀?我自然會知道。豆腐店老頭子麼?總該有點來歷。篤篤篤,天天這麼敲著他的店板。懂麼?敲他的店板,不敲別人家的!『天亮了沒有?天亮了沒有?』天天是問這一句!老頭子就聽得聲音,並沒見過面。他敢去偷看麼?不行!犯了天條,雷打!不過那一定是真命天子!」

  說到最後一句,黃道士板著臉,又瞪大了眼睛,那神氣很可怕。聽的人都覺得毛骨悚然,就好象聽得那篤篤的叩門聲。

  西北風撲面吹來,那四個人都冷的發抖。六寶抹下一把鼻涕,擦著眼睛,忽又問道:「你那三個草人呢!」

  「那也有道理。——有道理的!」

  黃道士泛起了眼白,很賣弄似地回答。隨即他舉起左手,伸出一個中指,向北方天空連指了幾下,他的臉色更嚴重了。三個女人的眼光也跟著黃道士的中指一齊看著那天空的北方。四大娘覺得黃道士的瘦黑指頭就象在空中戳住了什麼似的,她的心有點跳。

  「那一方出真命天子,那一方就有血光!懂麼?血光!」黃道士看著那三個女人厲聲說,眼睛瞪得更大。

  三個女人都吃了一驚。究竟「血光」是什麼意思,她們原也不很明白。但在黃道士那種嚴重的口氣下,她們就好象懂得了。特別是那四大娘,忽然福至心靈,曉得所謂「血光」就是死了許多人,而且一定要死許多人,因為出產真命天子的地方不能沒有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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