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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鼻子的故事(3)


  他輕聲罵著,就翻過一頁。這新一頁上仍舊是那女人和孩子,可是已經打敗了,正要逃到一個樹林裡去,另外那幾個凶相的男子和半空中那把飛劍在後追趕。他有點替那女人和孩子著急。趕快再看第二頁。還好,那女人在樹林邊反身抵抗那些「追兵」了。然而此時圖畫裡又加添出一個和尚,也拿著刀,正從遠處跑來,似乎要加入「戰團」。

  「和尚來幫誰呢?」他心焦地想著,就再翻過一頁。他覺得那和尚如果是好和尚一定要幫那女人和小孩子,他要是自己在場一定也幫女人和小孩子的。然而翻過來的一頁雖然仍舊畫著那一班人,卻已經不打架了,他們站在那裡像是說話,和尚也在內。

  如果他識字,他一定可以知道那班人講些什麼,並且也可以知道那和尚到底幫誰,因為和尚的嘴裡明明噴出兩道線,而且線裡寫著一些字——這是和尚在說話。

  他悶悶地再看下面一幅畫,可是仍舊看不出道理來。打架確是告一結束了,這回是輪到那女人嘴裡噴出兩道線,而且線裡也有字。

  再下一幅圖仍有那女人和孩子,其餘的一些人(凶相的男子們,道士,連和尚),都已經不見;並且也不是在樹林邊,而是在房子裡了,女人手裡也沒有刀,她坐在床前,低著頭,似乎很疲倦,又似乎在想心事;孩子站在她跟前,孩子的嘴裡也噴出兩道線,線裡照例有一些可恨的方塊字。

  這可叫他摸不著頭腦了。他不滿意那畫圖的人:「要緊關口,他就畫不出來,只弄些字眼來搪塞。」他又覺得那女人和孩子未免不中用,怎麼就躲到家裡去了。然而他又慶倖那女人和孩子終於能夠平安回到了家——他猜想他們本來就是要回家去。

  總而言之,對於這「來歷不明」的女人和孩子,他很關心,他斷定他們一定是好人。他熱心地要知道他們後來怎樣,他單揀那些畫著這女人和這孩子的畫兒仔細看。有時他們又在和別人打架了,他就由著自己的意思解釋起來,並且和前面的故事連串起來。不多一會兒,二十本「小書」已經翻完。

  「喂,拿回去,二十本!還有麼,講女人和孩子的?」

  他朝那書攤子的人說,同時捫著自己的肚子;這肚子現在輕輕地在叫了。

  書攤子的人一面招呼著另一個「小讀者」,一面隨手取了一套封面上畫著個女人的「小書」給了我們的主角。

  然而這個「女人」不是先前那個「女人」了,從她的裝束上就看得出來。她不拿刀,也不使槍,可是她在書裡好像「勢頭」大得很,到處擺架子。

  我們的主角匆匆翻了一遍,老大不高興;驀地他又想起這一套新的「小書」還沒付租錢,便趕快疊齊了還給那書攤子的人,很大方的說一聲「不好看」,就打算走了。「錢呢?」書攤子的人說,查點著那一套書的數目。「也算你兩個銅子罷!」

  「什麼,看看貨色對不對,也要錢麼?」

  「你沒有先說是看樣子,你沒有罷?看樣子,只好看一本,你剛才是看了一套呢!不要多賴,兩個銅子!」

  「誰賴你的!誰……」我們的主角有點窘了,卻越想越捨不得兩個銅子。「那麼,掛在賬上,明天——」

  「知道你是哪裡來的雜種;不掛賬。」

  「連我也不認識麼?我是大鼻子。你去問那邊管公坑的老太婆,她也曉得!」

  一邊說,一邊就跑,我們的主角在這種事情上往往有他的特別方法的。

  他保全了兩個銅子,然而他也承認了自己是「大鼻子」了。他覺得就叫做「大鼻子」也不壞,因為在他和他的夥伴中間,「鼻子」,也算身體上名貴的部分,他們要表示自己是一條「好漢」的時候總指自己的「鼻子」,可不是?

  五

  我們的主角——不,既然他自己也願意,我們就稱他為「大鼻子」罷,也還有些更出色的事業。

  照例是無從查考出何年何月何日,總之是離開上面講過的「奇遇」很久了,也許已經隔開一個年頭,而且是一個忽而下雨忽而出太陽的悶熱天。

  是大家正要吃午飯的時候,馬路上人很多。我們的「大鼻子」站在一個很妥當的地點,貓一樣的窺伺著「幸福的」人們,想要趁便也沾點「幸福」。

  他忽然輕輕一跳,就跟在一對漂亮的青年男女的背後,用了低弱的聲音求告道:「好小姐,好少爺,給一個銅子。」憑經驗,他知道只要有耐心跟得時候多了,往往可以有所得的。他又知道,在這種場合,如果那女的撅起嘴唇似嗔非嗔的說一句「討厭,小癟三」,那男的就會摸出一個銅子或者竟是兩個,來買得耳根的清靜——也就是買得那女人的高興。

  可是這一次跟走了好遠一段路,卻還不見效果。這一男一女手臂挽著手臂,一路走著,自顧咬耳朵說話。

  他們又轉彎了。那馬路的轉角上有一個巡捕。大鼻子只好站住了,讓那一對兒去了一大段,這才他自己不慌不忙在巡捕面前踱過。

  過了這一道關口,他趕快尋覓他的目的物,不幸得很,相離已經太遠,他未必追得上。然而也還不至於失望,因為這一對兒遠遠站在那裡不動了。

  大鼻子立刻用了跑步。他也看清了另外有一個女人正在和那一對兒講話。忽然兩個女的爭執起來,扭打起來了,那男的急得團團轉,夾在中間,勸勸這個,又勸勸那個。大鼻子跑到了他們近旁時,已經有好幾個閒人圍住了他們亂出主意了。忽然有一個小小的紙袋(那是講究的店鋪子裝著十來個銅子做找頭的),落在地下了,只有大鼻子看到。他立刻「當仁不讓」地拾了起來,很堅決地往口袋裡一放,就從人層的大腿間鑽出去,吹著口笛走到對面的馬路上。

  逢到這樣的機會,大鼻子常常是勇敢的。他就差的還沒學會怎樣到人家口袋裡去挖。

  逢到這樣的機會,他又是十分堅決的,如果從前他「揩油」了管公共毛廁的那個老婆子的五個銅子——這一項「奇遇」的當時,他頗顯得優柔寡斷,那亦不是因為那時還「幼稚」,而是因為他不肯不顧信用:人家當他朋友似的託付他的,他到不好意思全盤沒收。

  六

  天氣暖和時,大鼻子很可以到處為「家」。像他這樣的人很有點古怪:白天,我們在馬路上幾乎時時會碰見他,但晚上他睡在什麼地方,我們卻難得看見。不過他到晚上一定還是在這「大上海」的地面,而不會飛上天去,那是可以斷言的。

  也許他會像老鼠一樣有個「地下」的「家」罷?作者未曾調查過,相應作為懸案。

  然而作者可以負責聲明:大鼻子的許多無定的「家」之一,卻是既不在天上又不在地下的。

  想來讀者也都知道,在「大上海」的北區,「華」「洋」「交界」之地帶,曾經受過「一二八」炮火之洗禮的一片瓦礫場,這幾年來依然滿眼雜草,不失紀念。這可敬的「大上海」的衄疤上,有幾堵危牆依然高聳著,好像永遠不會塌。牆近邊有從前「繁華」時代的一口水泥垃圾箱,現在被斷磚碎瓦和泥土遮蓋了,遠看去只像一個土堆。不知怎的,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我們的大鼻子發見了這奇特的「地室」,而且立刻很中意,而且大概也頗費了點勞力罷,居然把它清理好,作為他的「冬宮」了。

  這,大概不是無稽之談,因為有人確實看見他從這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的「家」很大方的爬了出來。

  這一天不是熱天,照日曆上算,恰是一年的第一個月將到盡頭,然而這一天又不怎樣冷。

  這一天沒有太陽。對了,沒有太陽。老天從清晨起,就擺出一副哭喪臉。

  這一頭,在「大上海」的什麼角落裡,一定有些體面人溫良地坐著,起立,「靜默三分鐘」。於是上衙門的上衙門,到「寫字間」的到「寫字間」……

  然而這一天,在「大上海」縱貫南北的一條脈管(馬路)上,卻奔流著一股各色人等的怒潮,用震動大地的呐喊,回答四年前的炮聲。

  我們的大鼻子那時正從他的「家」出來往南走,打算找到一頓早飯。

  他迎頭趕上了這雄壯的人流,以為這是什麼「大出喪」呢。「媽的!小五子不夠朋友!有人家大出喪,也不來招呼我一聲麼!」大鼻子這樣想著,覺得錯過了一個得「外快」的機會。他站在路邊,想看看那「不夠朋友」的小五子是不是在內掮什麼「挽聯」或是花圈之類。

  沒有「開路神」,也不見什麼「頂馬」。走在前頭的,是長衫先生,洋裝先生,旗袍大衣的小姐,旗袍不穿大衣的小姐,長衣的像學生,短衣的像工人,像學徒——這樣一群人,手裡大都有小旗。

  這樣的隊伍浩浩蕩蕩前來,看不見它的尾巴。不,它的尾巴在時時加長起來,它沿路吸收了無數人進去,長衣的和短衣的,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小的。

  有些人(也有騎腳踏車的),在隊伍旁邊,手裡拿著許多紙分給路邊的看客,也和看客們說些話語。忽然,震天動地的一聲喊——

  「中華民族解放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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