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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殺(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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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驀然發了這樣的議論。環小姐猛覺得眼前一片黑;坐著的椅子也作怪的變軟了,像一堆棉花,將她陷下去,陷下去,一直的陷下去。幸而表哥的譚話隨即滑進了另一方向,並且,環小姐自覺得始終沒有一個眼風在她臉上掠過,不然,她一定暈倒了。 「既然嫂嫂喜歡去看,我就陪你去罷。」 環小姐努力迸出這幾個字來。桌面突然寂靜了。大家覺得出乎意外:環小姐今天居然有興致。表嫂的嘴上拋出一個感謝的微笑。環小姐也輕輕的一笑,心裡慶倖自己的策略居然奏了微效。至少是這個門裡的人並沒懷疑她! 在影戲院裡也碰到幾個熟人。環小姐細讀她們的面孔,分析她們的話語;她們都還坦白,沒有譏諷的眼光,惡意的微笑。「看來她們並沒知道我的事,」環小姐看著電影中的幽會,心裡想。她確定自己的愛人是絕對能守秘密的,她也想不出僅僅兩次的密會有什麼痕跡落在別人眼裡。那和馬振華女士的經驗有全不同呢!「過去的兩星期,真是神經過敏。這反叫人詫異,反叫人起疑罷?應該向人解釋。」她就找機會說了好幾次:她是怕熱天的,到了夏季,常常要「病暑」。 她漸漸覺得一切第三者並非絕對的可憎,生活的路上還是充滿著光明。然而她也當真的漸漸「病」了。自然是「病暑」。整天价昏昏的想睡,時常發乾嘔,時常想吃這樣那樣,可是剛一上口便又覺得不是從前那個味兒。 這反常的怪現象延長到一星期時,環小姐發現了個新秘密:每月規定要來一回的事是衍期了。「真是——麼?」環小姐想著心悸。剛造成的一點希望立刻全部消散了。 那怎樣辦好呢?這不歡迎的小生命!這是沒有法子守秘密到底的。現在是連神秘溫柔的月夜也不能給環小姐幾分美麗的幻覺了。白晝和黑夜趕逐似的飛快過去,環小姐覺得她是一步近一步的走向墳墓向敗滅。而又是獨自的寂寞的走去,沒有安慰,沒有同情,甚至連痛恨也沒有。如果還有人痛恨她,總比虛空的冷漠好些罷;她很想有一個母親,即使是最嚴厲的母親,她也將伏在母親的懷中哭一會,也將直訴自己的苦難,然後去死。可是沒有。母親去世的時候,她尚在繈褓;母親的音容笑貌,早已一點都記不起。在這世上,她沒有半個親人。姑母是她的保護者,表哥只是表哥。她想起表嫂沒有來的時候,表哥還不是僅僅的表哥,但現在早已成為正式的表哥,不多不少只是一個表哥。 夜來了時,她坐在窗前,癡癡的望著蒼空的繁星。憂愁在她心裡煎熬,她的思想飛得遠遠的,遠遠的,徘徊在群星的中間。她看見南天升起一道紅光,她又看見紅光裡有她的愛人的面容,她又聽得他說:「想不到再度的結合就留下了這麼一個紀念。從前我要你忘卻,現在我請你就培養大我們這紀念!」她知道這是他的靈魂深處的呼籲,大千世界都聽得他這呼籲,群星也點頭贊同著。 她鬥然勇敢了,一條出路橫在她面前了。她將要對世界宣佈自己的秘密,自己的決心;她將大無畏的站在社會面前,抱定了她的第一次愛的果實。 但是毀容的下弦月狡猾地對她睒著眼,冷冷的笑,幽幽地說道:「空想!太好的空想!你這就能得到冷酷社會的容許麼?而況你又永遠辭別了人生的快樂。但如果有一個人來替你頂名義,那就不同了。社會上需要虛偽的名義。你的最聰明的辦法是趕快找一個人來掩護你的過失。」 環小姐又躊躇起來。有兩條出路這就為難了。永遠是各有利弊的兩條路,叫人難以決斷。星和月是這般的各執一詞聚訟著,只給了她更不可耐的煩躁。她果然忘記了笑,卻也忘記了哭。這太大的問題,太強的震撼,把她弄成了麻木。 而況她又一天一天的消瘦。似乎那「秘密」已經再不能忍耐著不露臉了。對於這「瘦」,姑母也起了焦慮;她搖擺著龍鍾的身體到環小姐房裡坐了半小時,反覆的絮煩的說:「環兒,你近來瘦了,你有病,告訴我姑媽,有什麼病?想什麼,要什麼?都告訴我,我叫他們弄來。環兒,你心上不快?嫂嫂有什麼話?阿金不周到?都告訴姑媽罷。我娘家就剩你一個了,你再有什麼三長四短,我到陰間怎樣見他們來!」 姑母的老眼也有些潮潤了。環小姐忍住了眼淚,只寂寞的假笑著,輕輕的搖頭。她很想說:「姑媽呀!你老人家是疼愛我的,因為你對著地下的死者負責;可是你還疼我麼,如果你知道我是已經有了你所痛恨的醜事?」然而她睜大了憂悒的眼睛,看著姑母的衰老的長臉,含糊地說些「沒有病哪」,「只不過天熱了不舒服」,「心上沒有什麼不快」一類的話。她不肯——也沒有足夠的勇氣,來宣佈她的苦悶的秘密。 她知道姑母的愛惜她是為了母族的死者,表哥是為了姑母,表嫂是為了表哥;他們都是為了別一種原因,而不是為了她本身。真真為了她而愛她的,只有一個人,而這個人的去得遠遠,造成她現在的痛苦。如果這是命運麼?如果她是命定著不得好死麼?她願意在這個人面前死。然而他已經去得很遠很遠不知去向了。如果再有一個別的什麼人也能為了她而愛她——只要再有這麼一個人呵,她也願意死,願意在他面前傾吐自己苦悶的秘密,願意死在他的忿怒的拳下。 迷亂地苦痛地想著,環小姐禁不住眼淚落下來。她看著姑母的龍鍾的背影,心頭猶如絞著一般。 表嫂也來很巧妙的詢問環小姐有什麼「不樂意」,也說她瘦了;並且說,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請她原諒,請她直說,不要見外。環小姐全身抖戰著;她覺得這些隔膜的撫慰比熱罵還難受,她又感到自己的反常的態度確已引起這一家門內的猜測和不安;覺得偵察的眼睛是埋伏在她的四周了。現在是即使關閉在自己的房裡也不能得到片刻的自在。房外的每一聲小語,每一個足音,都使她驚悸得直跳起來。 「那跫跫然來的,不是死神的腳音麼?你就這麼死了?你,剛在青春的盛年,剛只喝著一滴快樂的酒,就在寂寞中默默地死?」 環小姐悲忿到幾乎發癇了。她不願死;只要還可以逃避,她決不願死。但現在似乎死是唯一的逃避處所了。挺身出來宣佈自己的秘密,把冷笑唾駡都付之一笑,如何?環小姐再三想來,沒有這麼多的勇氣;自殺所需要的勇氣還只是一時,而這卻是長期。找另一個男子來做掩護麼?那也是未必竟有把握。況且這一類的事是性急不來的,萬一誤近了壞人,豈不是更糟? 她無端妒恨著她的女朋友了。她們每個人身後總跟著兩三個男性。她們不怕左右周旋的麻煩,許就是先見到有一日要用來作掩護罷?「所以我是只有自殺的一條路了,」環小姐絕望的想,「我就是心腸太直,太好;現在這世界上,沒有好人立足的餘地!」 寶叔塔後一個小星閃著寒光。夜是越來越靜,充滿著死的氣息。環小姐下了決心,拿一條絲帶來掛在床柱上,同時簌簌地落著眼淚。腦筋像通了電似的敏活起來,把她短促的二十三年的生活一齊都搬了出來。她記起十七歲那年的新潮流怎樣激動了她的靈魂,怎樣渴望著新的光明,怎樣夢想著將來的幸福,怎樣慶倖自己的尚未訂婚,怎樣暗示給姑母和表哥她自己的婚姻要聽她自由,怎樣的半驚半喜地接近了男性,然而結果如此!她抖著手指把絲帶挽成一個環,心臟要裂開來似的發出淒絕的詛咒:哄騙呀,哄騙呀!一切都是哄騙人的,解放,自由,光明!還不如無知無識,任憑他們作主嫁了人,至少沒有現在的苦悶,不會有現在的結局!至少不失為表嫂那樣一個安心滿意活著的人! 她站在床沿,全身發抖,眼睛裡充滿了血。她再不能想了,只有一個念頭在她的脹痛到要爆裂的頭腦裡疾轉:宣佈那一些騙人的解放自由光明的罪惡!死就是宣佈!她不讓自己猶豫似的將頭頸疾鑽入絲帶的環內,身體向外一側,兩腳便離了床沿。 同時,一個模糊得很的觀念忽又在她腦裡一動:應該還有出路,如果大膽地盡跟著潮流走,如果能夠應合這急速轉變的社會的步驟。可是絲帶已經抽緊了,她的眼珠開始凸出來,舌頭吐出拖長,臉上轉成了青白色。 凸出的一對眼睛向前瞪視,似乎還想證明那能夠和這動亂轉變的人生合拍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1928年7月8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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