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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與散文(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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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青年丙再向桌上的鮮花瞬了一眼,嘴邊浮出個滿意的微笑,繼續在房中踱著。他的眼光注在自己的腳尖,跟住那黃皮靴的狹長的亮頭忽起忽落。他仿佛看見靴尖的每一翹送,便飄起了一朵彩霞,一朵粉紅色的鮮花,正是表妹送來的現在擱在書桌上的那樣的鮮花。 他忍不住又醉醺醺地微笑了,因為他看見腳尖上飄浮出來的花朵現在也幻出迷人的笑靨來;他立刻辨認得這可愛的笑靨就是佔據了他的全心靈的表妹的容貌。佔據了他的全心靈?「全」——心靈麼?青年丙此時是毫無愧作地自信著。當兩星期前初次遇見表妹的時候,他便在心裡對自己說:「到底來了,一個抓得住我的心靈的女子!」那時,他像煩渴到眼中冒火星的人驟然暢飲了清泉,像溺水的人抓得了一塊木板。「靈魂洗了個澡!」他用這句話來形容自己心境上的甜美清快。而冰雪聰明的表妹也似乎早已窺見他的隱衷;所以今天送來鮮花的時候,她那微風振幽篁似的可愛的聲音對他說:「丙哥,你喜歡這些白玫瑰麼?希望你只看見潔白芬芳的花朵,莫想起花柄上的尖利的刺罷!人生的路上,有潔白芬芳的花,也有尖利的刺,但是自愛愛人的人兒會忘記了有刺只想著有花!」 那時他的眼睛也濕了,他的心裡膨脹著銘感,他的喉頭被快樂擠滿,竟說不出一句話。如果不是這樣端麗溫柔的表妹,他一定要直前擁抱了,用無數的親吻來代替回答;然而在天女樣的表妹跟前,他只能噙著眼淚遙送感謝的熱忱。他時時覺得在表妹前他便變成了高尚聖潔些,似乎他的隱秘的罪眚也減輕了壓迫了。 這刹那的閃電似的回憶,使他止步在書桌前;他惘然低下頭去在那束白玫瑰上輕輕地印了一個吻,然後轉身對一面大衣鏡看著。 在鏡子裡對他展笑的,是一個修短合度,丰韻瀟灑的少年;一對不大不小的眼睛,凝睇時蕩漾出幽波,瞬動時燃熾著情熱;玲瓏的口輔,便是不語的時候也像有溫柔絮語在低低傾訴。 青年丙忍不住獨自笑出聲來。像他這樣的俊偉的人物該算是不辱沒了表妹罷?並且亦惟有像他這樣的人物才能懂得什麼是女性的精神美罷?他自己真難自信曾有一時竟會顛倒於一個徒有肉體的女子!他想來那該是一個夢。清醒的他是決不會那樣庸劣卑污的罷! 突然他看見鏡子裡的他的身後探出個人頭來了。黑而多的頭髮,長的眉毛和長的眼睛,眉目之間的紅暈,半開的笑口,都像電流似的通過他全身,使他震了一下。他本能地退後一步,同時心裡說:「自然只是幻覺而已。難道會是真的她又來了麼?」然而鏡子裡的人頭亦引前一步,半嗔半怨的目光從鏡子裡射定了他。這宛如一道烈火,燒毀了他的空想的網,又引燃了他的憤怒。他霍地轉過身來,便和一位身材苗條的婦人面對面了;他皺了眉,睜大了眼睛,似乎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二 「我知道你的心已經變了,我知道你十分討厭我——十分,正好像你從前的十分愛我;可是我不肯放鬆你。你們那些新名詞,我全不懂;我沒有學問,沒有思想,沒有你們那些新的思想,我是被你們所謂紳士教育弄壞了的人;可是我知道有我自己。如果我是不樂意,從前你休想近我的身體;如果我還是樂意你,現在你也休想一腳踢開我,我不能讓你睡在別個女人的懷裡!」 這是從玫瑰一般可愛的嘴唇裡吐出來的尖針似的話語。青年丙禁不住心頭發抖。他的挑釁的眼光現在萎縮了,偷偷地從長眉毛間滑下去,經過了雖嗔猶媚的小口,彎彎的下頦,半袒露的白緞子似的胸頸,終於停留在薄紗衫下輕輕地跳動的一對小阜的尖頂。於是有別一滋味的顫抖驀地兜上了心頭。 「哎,何必多說這些廢話呢?」 青年丙希求和解似的說,同時在心裡打了個寒噤。他自己恨這一次又被抓住了。他無論如何掙不脫身。他近來才意識到自己的脆弱:即使是已經徹骨地恨著眼前這個迷人的女子,卻沒有能力抵禦她的疑惑。在背後時,他幾次決意要丟開她,甚至不惜演悲劇;但是一見了面,他就只剩得「但願她莫再來惹我」的苟安而惶恐的心情了。再經過幾分鐘,他又將無助地倒在她腳下,像一個可憐的俘虜。他現在唯一的遁路是不看見她。又有個渺茫的希望則是想從表妹那裡得些力量;「該是表妹的聖潔的靈魂來將我拔出這可怖的煩惱罷?」 他常常這麼想。 「廢話,我想來我應該多使用我的舌頭才好呢。可是不許你多說話!我不是空話喂得飽的。我要實實在在的事兒!就是你第一次要求我的時候所說的實實在在的事兒。」 這尖媚的聲浪打斷了青年丙的悵惘的思索。女子一面說,一面微微笑著,用左手攬住了青年丙的肩胛,隨即伸過猩紅的小口去,在他頰上啄了幾下。 大衣鏡映出這一對偎倚著的人兒的面容是:男子臉上有「沒奈何」的神氣,女子嘴角浮著勝利的微笑。 「怎麼你總是這幾句話?」丙軟弱地企圖抗議了。「桂,這些話從你的嘴裡說出來,多少總有點不相宜罷?」他慢慢地撫弄桂的頭髮,接下去說,「你怨我變了心,你怨我沒有從前那樣的待你親熱,你甚至說我已經十分討厭你;桂,你這些猜測究竟對不對,我不願意多分辯,但是桂,你也得自己知道你近來確已變了,大大的變了。你是一天一天的肉感化,一天一天的現實化,一天一天的粗淺化,哎,桂,你是太快地進了平凡醜惡的散文時代了。」 回答是長聲的蕩人心魂的冶笑。 「男女間的關係應該是『詩樣』的——『詩意』的;永久是空靈,神秘,合乎旋律,無傷風雅。這種細膩纏綿,詩樣的感情,本來是女性的特有品。可是桂,不知你怎地喪失了這些美點了;你說你要『實實在在的事兒』,你這句話,把你自己裝扮成十足的現實,醜惡,散文一樣;——用正面字眼來說,就是淫蕩……」 丙的議論不得不中途停止了。小小的清脆的「拍」的一聲,報告桂的肥手掌正落在丙的嘴巴上,而且乘勢握著那兩片紅唇,不讓它們再鼓動了。丙似乎突然一驚,但隨即坦然自若地把眼光斜到右邊,看一下書桌上的玫瑰花;他心裡盼望有一場惡鬧——一場可使他們倆不能再晤見,不好意思再晤見的惡鬧,同時卻亦未始不感得溫軟的胸脯的熨貼又是難以割捨,徘徊在這矛盾的情緒間,他不敢正視桂,只偷偷地向大衣鏡瞥了一眼。然而大衣鏡中映出來桂的面容,並沒生氣;她反而得意地笑著,更緊緊地抱住了丙。她很嫵媚然而又威嚴地說:「不許你再開口了!為的你太會說謊。」 「什麼謊?可是你也不能不承認你近來自己的變相!」 「你說的什麼變相,我不承認。我只知道心裡要什麼,口裡就說什麼。你呢,嘴裡歌頌什麼詩樣的男女關係,什麼空靈,什麼神秘,什麼精神的愛,然而實際上你見了肉就醉,你顛狂於肉體,你喘息垂涎,像一條狗!我還記得,就同昨天的事一樣,你曾經怎樣崇拜我的乳房,大腿,我的肚皮!你的斯文,清高,優秀,都是你的假面具;你沒有膽量顯露你的本來面目,你還想教訓我,你真不怕羞!」 又意外地笑了幾聲,桂突然將丙推在近旁的沙發上,自己就跨坐在他膝頭。她的眉梢泛起了兩片紅暈,她的眼睛有些潮濕。這在平時往往會引起丙的興奮,但現在則桂的一番話似乎很傷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身受著這樣肉感的女性的愛撫,並不覺得愉快,反像是被侮辱了似的。他很想發作一下,然而沒有足夠的勇氣;他只好委屈地忍受。 這種神情,自然躲不過桂的銳眼;她勝利地笑了起來,又輕聲說:「你們男子,把嬌羞,幽嫻,柔媚,諸如此類一派的話,奉承了女子,說這是婦人的美德,然而實在這是你們用的香餌;我們女子,天生的弱點是喜歡恭維,不知不覺吞了你們的香餌,便甘心受你們的宰割。在學校的時候,老師們也教導我們要知道嬌羞,幽嫻,柔媚,我崇拜這三座偶像,少說也有十年,直到兩個月前才被你打破了!你……」 「我?我打破了你的?」 青年丙急口插進來分辯。他真心確信並沒做過這樣的事。桂俯下頭去在丙的嘴唇上輕輕地咬了一口,同時長眉毛一挺,格格地豔笑著說:「還不是你麼?如果我那時不打破那三座偶像,我,一個體面人家的寡媳,怎麼會倒在你——一個寄住在家裡的少年的懷抱呀?你,聰明的人兒,引誘我的時候,惟恐我不淫蕩,惟恐我怕羞,惟恐我有一些你們男子所稱為婦人的美德;但是你,既然厭倦了我的時候,你又惟恐我不怕羞,不幽嫻柔媚,惟恐我纏住了你不放手,你,剛才竟說我是淫蕩了!不差,淫蕩,我也承認,我也毫沒羞怯;這都是你教給我的!你教我知道青春快樂的權利是神聖的,我已經遵從了你的教訓;這已成為我的新偶像。在這新偶像還沒破壞以前,我一定纏住了你,我永不放手!」 更沒有回答了。和她的宣言一致,桂現在是取了更熱烈的旋風似的動作,使青年丙完全軟化,完全屈伏。 黑暗漸漸從房子的四角爬出來,大衣鏡卻還明晃晃地蹲著,照出桂的酡紅的雙頰耀著勝利之光,也照出丙的力疾喘氣的微現蒼白的嘴角。 三 電燈亮時,青年丙頹然躺在床上,光著眼看帳頂。苗條身材的女子已經去了,然而書桌角上,和玫瑰花並排地,還留有一方淺綠色的印花手帕,很驕蹇地躺在那裡,似乎就是女主人的代表,又像是監視青年丙的坐探。 多色的輕煙和飄浮無定的金星,尚掛在青年丙眼前,像東洋式的煙火。他覺得身下的床架還是在漸漸地漸漸地向上浮;他又覺得軟癱無力的四肢還是沉浸在一種所謂暈眩的奇趣裡。同時也有個半自覺的意念在他的甜醉的腦膜上掠過:比從前何如?近來他每次和桂有了沾染時,總忍不住要發生這個感想——妥當些說,是追問。他在暈眩的奇趣中也常常半意識地這樣自問。 然而每次都使他出驚的,是永不曾有過否定的消極的答案。他委實找不出理由來說今不如故;他不能不承認每次的經驗都和第一度同樣地酣美,同樣地使他酥軟,使他沉醉。所不同者,第一度時還有些新鮮的驚喜的探險的意味,因而增加了說不明白的神秘的美感。這在第二度時已經褪落至於幾乎沒有,現在則自然完全消失了。每次追想到這一點,他總不免有些惆悵;他稱這第一度為「靈之顫動」,稱以後的為「肉的享宴」。 「再給我一次靈之顫動罷——如果能夠再有那樣一次,夠多麼好!」 這樣的話,青年丙也曾對桂說過。現在他已經企圖要在表妹處覓取所謂「靈之顫動」了,但是間或想起了桂不無歉然的時候,他仍舊自以為假使桂能夠給他「靈之顫動」像第一度那樣,或者他未必「多此一舉」,再舍近而求遠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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