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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二十九日


  忽然收到父親的信,使我的心緒擾亂了好幾天。

  久已被我封鎖在心角深處的往事,突然又翻騰上來;而最後和父親見面,終於不能挽回我們父女間的感情,我不得不決絕出走,——這影響到此後我的生活的一幕,特別錐心地呈現在我眼前。

  閉了眼,那時的景象就赫然展開:父親滿面怒容在客堂裡踱方步,橐橐地,每一步像要踹爛什麼似的。我在廂房裡整理行李,我很鎮定,但覺得心裡空蕩蕩的;我知道那時父親又是恨我,又是有幾分不願意我就此走開,要是有什麼人從旁解勸幾句,父親一定會趁勢下臺的。然而姨太太卻在旁邊冷言冷語挑撥:「老爺,你是過時的人了。你不曉得二小姐多能幹,朋友又多,怕沒有人照應麼?再不用你老頭子操心了。回頭做了官,咱們還要叨二小姐的光呢!」這陰毒的女人!那時她那幸災樂禍的眼光,冷酷而毒辣的口吻,我是一輩子忘不了的。然而,現在她到底死了!恩恩怨怨,都像荒唐一夢罷哩!

  我想像得到此時父親的心境。姨太太的死,使他寂寞,但也勾起他許多辛酸的回憶,想起了他還有一個女兒,——這女孩子在十五歲以前,曾是他所十分鍾愛的。父親的信上還提到了那個周總經理,好像是這位老世伯給我父親的信中曾經說到我的近狀,而且大概替我說了些好話;我真不懂我有什麼好處能使這位老世伯那麼關心?人生畢竟還不如我們所想像那樣冷酷麼?我真想抓住凡我所憶念的人,抱住了他,低聲告訴他道:「噯,這世間有冷酷,但仍舊有溫暖。任何人有他一份兒,只要他不自絕於人,只要在他心深處有善良的光在閃爍。」

  父親是希望我回家去的。

  父親雖沒明言,然而從信中的語氣看得出來。他知道我還是一個單身。

  父親這樣暗示我:餘今年六十又三耳,而精力衰憊,不知尚有幾年可活。獨憶汝年及笄,嬌憨尚如小兒女;今汝亦長大矣,人言汝更端莊豐豔,然餘心目中之惠兒,則固猶是昔年嬌憨繞膝跳躍之小兒女也。……

  唉唉,十五六時的天真,大概只有父親見過,只有父親還記得!

  父親希望我回家去,雖然他未曾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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