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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十九日(2)


  F異樣地笑著點頭。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注意我和N的關係,就不肯說老實話:「同在一個地方,自然免不了會認識。你又是怎樣開頭認識她的呢,——何況我們又全是女的。我也正打算問你:N這人你以為怎樣?」

  「沒有什麼。」他沉吟了一下。「我的印象倒不壞。她剛加入團,恐怕不到四個月,還是我『說服』她的。這些青年的女孩子,往往無理由的固執,甚至還有點無謂的疑懼,都是思想不純正之故。但是近來有人批評她表現得不怎樣好,情形相當複雜……」

  「怎樣批評她?誰批評她?」我著急地問,無意中流露了我的關切。F似乎也覺得了,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也自悔孟浪,趕快轉口道:「所以我剛才問你此人怎樣呀,我也看出她有點那個。」

  「也不過是最近幾天的事。我並沒親自聽得,但據那老俵說,N對於這幾天發生的事故,在同學中間發了不正確的言論,拉扯到團結問題,還有別的表現都不很好。……」

  「嘿,這可就嚴重了!」我故意毅然說,心裡替N擔憂。「可是,那個——唔,你說的什麼老俵,又是誰呢?想來是可靠的了?」

  「這老俵也是個學生,可是——」F翹起大拇指對我作了個鬼臉。「了不起,爬得快,此刻風頭正健。」沉吟了一下,他又表示對於N的關心道:「我明白老俵之為人,不大相信他那些話,當然替她解釋了幾句。可是她還蒙在鼓裡呢,她又老不到我那裡去談談。」

  「嗯嗯,要不要我跟她說一說?」我試探著問一句。

  F笑了笑,站起身來,含糊應道:「也好。可是這也為了她自己,對麼?」他踱了幾步,又笑了笑說:「實在我倒常常給她作掩護的。」

  F走後,我就跑到床前,取出N忘在那裡的報紙來一看,可不是,不出我之所料,正是人家肯花十塊錢買的那話兒!兩幅挺大的鋅版字,首先映進我的眼簾,一邊是「為江南死難諸烈士志哀」,又一邊便是那四句:「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我把那報紙藏好,坐在床上出神。我想起了我的家鄉,可不知那裡現在鬧的怎樣了,……我埋頭在沉思中,竟連有人進來也不覺得。

  當我抬頭看見又是N的時候,她正走到我跟前,眼光望著那枕頭。她自言自語道:「沒有,這可怪了,難道在外邊丟失的麼?」她返身又要出去了,我一把拉住她問道:「你找什麼?」

  「一份報紙,綠色的。」她一面回答,眼光還是在滿室亂轉。

  「是不是花了八塊錢的?」我從被窩中抽出那份報紙給她,又笑道:「我倒有一份。賣給你罷,也算八塊錢。」

  她一把搶在手中,詫異地問道:「怎麼?這故事,連你也知道了?」

  「自然。可是我問你,這是從哪里弄來的?」

  「一個朋友那裡——」她疊起兩個指頭比著,「他有那麼一疊。」

  「呀,那他一定是個闊佬了;幾塊錢的一份,一疊該有多……」

  「屁個闊佬!他一個錢也沒花,都是輪渡上沒收來的。」她把報紙展開,又折得小小的,鄭重地放進了口袋裡,又問道:

  「你也和九頭鳥相熟麼?」

  「哪一個九頭鳥?」

  「就是才來過的那一個。」

  「哈,我倒不曉得F還有這麼一個雅號呢!」一下裡我全明白了:難怪剛才F來了,N就神色不安而且匆匆避開;而且F又再三問我怎樣會和N相識,——其中的關係現在都明白了。我拉住了N的手,同在窗前坐下,就把F剛才所說的話都一五一十告訴了她。

  N有點驚慌,但還能冷笑。我又問道:「他說的那個老俵,大概就是那天我們在飯店裡聽到的那個外省口音的鬼?」

  N點頭,咬著嘴唇,不言語。過一會兒,她這才說:「他為什麼要跟你說那些話?有什麼用意?」

  「無非是見好罷哩,但也許另有詭計。總之,你的事情,並不簡單。」

  看見N老是皺緊眉頭,咬著嘴唇,好像沒有主意,我又問她道:「你打算怎樣?有一個網在捕你,那是顯然的。F那套鬼話,管他是真是假,你去找他談談,總比不去好些。你得有點行動,克服這環境。」

  N仍然不言語。但她對於我的勸告,顯然沒有誤會,她緊緊地靠住我,拉住了我的手。末後,她奮然說:「我不去,我誰也不理!那一套,我全不會!難道他們吃了我不成?我不能一步一步妥協,弄到自己連人氣都沒有!」

  我歎了口氣,點頭,輕聲說:「你不理他們,可是他們偏要來理你呀,——困難就在這裡。」

  N天真地望著我,嘴唇上咬出了兩個很深的齒痕。「我的經驗不如你,」她扶著我的肩膀,「不過,我又沒犯法,也不有求於他們,難道無事端端就把我……」她突然住口。我感覺得她那按在我的肩頭的手輕輕一震,我回眸看她,她勉強笑道:「我也可以去找F,探一探他的口氣。」她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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