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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三十日


  不是明天,就是後天,我要離開這間房子了。算來也住了六個多月。平時我對它毫無感情,現在要離此而去,忽然又依戀起來;記得有一句舊詞:「過後思量總可憐!」這一間小小屋子,與我共同分擔了多少癡嗔悲歡,——我的生活史中永久不能褪色的一頁!

  昨夜夢回,我還不知道今天發生的事,還沒有想到明後天就得離開;可是聽見雨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音,加上同院那位軍官的三夫人唱京戲的二胡的哀弦,我忽然有一種又是酸溜溜又是辛辣的痛快之感。我覺得我還是一個有生命力的活人,有情感,有思索,能悲,也就是還能愛。

  蕭瑟和悲涼的音節,更能滌穢除羶;我忽然覺得那位軍官的三夫人也未始不可愛憐。

  然而我馬上又將離別這一切!

  我將到一個生疏的地方去,所謂大學區。我也許會在許多學生中間又看見了六年前的我的影子;也許看見有像我一樣的被誘被逼,無可奈何,步步往毀滅的路上去的青年!天下有比這更殘忍的事麼?把你的可詛咒的過去喚回來放在你面前要你再咀嚼一遍!

  大概是因此使我對於這間相親六個月的房子更加依戀?

  我要知道這又是誰出的主意將我這樣擺佈!

  今天早上,F來探望我的時候,說起這個新的工作調動,我還不信呢,他倒慶賀我:「到那邊換換空氣,比在這裡天天提防人家暗算,不是好多麼?」我對於他這樣的慰藉,除了報以微笑,還能有半句話麼?

  沒有靈魂的人這才會覺得「到那邊換換空氣好多」呀!

  我寧願「天天提防人家暗算」;在鬥爭中,至少也感得一點生活的意味。我幾乎想下死勁啐他一口,沒眼色的糊塗蟲!

  光景也覺得我的臉色不對,F又換了話題:「現在身體好全了罷?我是第二天才得到消息,——哦,二十七的晚上罷,聽說你進了醫院了,所以不曾來看望。究竟傷在哪裡?」

  「沒有什麼大不了,不過擦傷了一點皮膚。」我淡然回答。

  『「可是那兇手的面貌你還記得不記得?」F似乎十分關心,又湊過頭來小聲說道,「人家都疑心是那個歪臉的指使出來的。」

  「誰知道呢!根本我就不想知道。」我笑了笑回答,同時覺得F的形跡不免可疑。「那天下午,我本就有點不舒服,可是從前的一個老同學一定要我去玩玩,也不便推辭。真想不到在H街的轉角突然閃出一個人,伸手就是一槍,」我指著左脅,「好像是對準這地方打的。當時我也嚇昏了,跌在地上,——後來才知道不過擦傷了皮膚。」

  「真險!幸而那兇手槍法差些!」

  「恐怕也不是存心要打死我罷。」我裝出毫不介意的態度來,又抿著嘴笑,「所以一槍打過,見我跌倒,他就走了。我想來,是跟我開玩笑的,至多想給我一點小小的警告罷哩!我知道我這人,有時也太任性,得一點警告,對我倒是好的。我應該謝謝他。」

  似乎我這態度頗出F的意料,他睜大眼睛瞧住我,半晌不開口。

  「倒是在醫院裡,叫人生氣。他們真愛管閒事。開頭是問我為什麼挨了打。我說是強盜,他們又不相信。背地裡議論,代我發明了一個原因:爭風吃醋!虧他們聰明,一猜就猜到這上頭!」

  「那真是太豈有此理!」

  「並不!」我笑了起來。「你猜我聽得了這樣的議論以後怎樣?嗨,我對那兩個看護說:當真你們猜對了,可是別聲張出去;聲張出去了,於你們也不利!F,你看,我這方法怎的?居然靈驗得很呢!」

  我說著又吃吃地笑了。我知道我那時的俏皮嫵媚是近月來少有的。如果F是「有所為」而來,那他回去時,還是一雙空手。

  事實上,我也當真不曾枉費精神去研究誰在背後指使。兩邊都有可能。而且,即使被我知道了是誰下的手,我又怎麼辦呢?徒然再招來第二次槍擊而已。那天舜英送我進醫院去的時候,我就叮囑她不要把這當一回事。

  但現在把我調到那所謂大學區工作,我倒覺得比暗殺我還要惡毒些!我真要知道這又是誰出的主意。

  不去是不成的。只想多賴一天,後天再走。

  我又知道,打我那一槍,就宣告了陳胖和G的暗鬥已經得了解決。不出我之所料,和平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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