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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三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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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紅球掛上了,人們都進洞。但是我進去幹麼?生死於我如煙塵!肥豬似的房東太太還在那裡嚷,要不是她這「好意」,我再多睡一會,多麼好呢!昨夜我回來時,已經有三點鐘。 昨夜大約是九點多罷,我正打算睡覺,忽然陳胖派人送來一個字條。「大概是小昭的,」我拆封的時候,滿心希望,但是一看,歪歪斜斜的七個字:「起風了,沉著機警!」咄,這也用得到你來叮嚀! 但是當我脫去了旗袍,正覺得我的腰肢近來又瘦了些,心緒悵惘的當兒,果然風來了。門上莽撞地叩了兩三聲。我慌忙披上大衣,心有點跳。原來是傳呼我的命令。居然等不及明天,這「風」好勁! 到了目的地,又是一個意外;負責和我「談話」的,卻是個面生的人。 微微笑著,神氣是非常和藹,眼光也並不嚇人,但是我知道這一切的背後未必是「可親」的;不然,陳胖也不會巴巴地通知我:沉著機警! 客氣地叫我坐了,先問些不相干的事,——家鄉是哪裡?從前進過什麼學校等等。似乎陳胖那字條有點作用,我沉著得很。 忽然,萍的名兒從他口裡說出來了,並且還誇獎她,仿佛待之以「同志」之禮,末後便問道:「你們是老同學罷,你一定明白她的為人?」 「也不甚知道得清楚。原因是……」 「你的老同學在這裡的,大概不在少數罷?」他打斷了我的話。 「並不多,」我回答,但突然靈機一動,就又說道,「不久以前,新從上海來了一位,是從前K省省委的太太,現在……」 他笑了笑,又打斷我的話道,「我也認識他們夫婦倆。有一位姓徐的,也是他們的熟朋友,想來你也在他們家裡見過?」 「哦——」我怔了一下,感到這話有分量,但一時又摸不清頭路,只覺得否認比承認妥當,就趕忙毅然答道:「那倒不曾見過。」 「當真不曾麼?」他神秘地笑了笑。「那麼,還有一個,矮矮的,胖胖的,南方口音,也姓徐,你一定見過。」 我把不住心有點跳了,情知這決不是不相干的閒話,但依然抱定了否認主義,也笑著答道:「當真也沒有,不記得有姓徐的。」 突然地他把臉放下了,不過口音還是照舊和平,看住了我的面孔說道:「你要說老實話呀!現在有人說你很會弄點把戲,工作不忠實,不過我是不大相信這種話的。你還能幹,從前成績也還好!」 他頓住了,手摸著下巴,似乎特意給我一個自辯的機會。 但是我不作聲,只笑了笑。 「誰介紹你和那姓王的認識起來的?」他說得很快,顯然是要試探我一下。幸而我早有了準備,一聽到姓王,就知道是指那所謂「證人」,我立刻答道,「沒有誰介紹,早就認識他了。」 於是「談話」轉到本題了。他把我告發G的各點,或前或後,或正或反,提出許多詢問。最後,實在因為並沒破綻,他表示了滿意似的說:「我們忠於党國,應該提高警覺性。你做得很對。」 當我起身告退的時候,他忽然又叫住了我,微笑說:「你那老同學萍,到底怎樣?有人說她是反動分子,可是另一個報告說她不壞。還有那個K,也是同樣情形。你看來究竟是怎的?」 我怔了一下,然而怎麼能夠相信這不是反話呢?人家正在說我和他們勾結,難道我還自投圈套,給他們一個憑據?我不能不自衛了! 「照我看來,這兩個都是形跡可疑!」 「那麼,說他們還好的倒是很成問題了?」 「這個,我不敢說;不過他們兩個實在可疑之處太多!」 「哦——」他似信不信地側頭想了一想,又笑著說,「上一次你對R報告,關於K的部分是怎樣說的?」 我竭力鎮住了心跳,斷然答道:「那時我還沒找到K的嚴重證據,但後來我就發見他的確負有重要的組織任務,而且萍——」 「萍怎樣?」他的眼光閃閃地射住了我。 「萍是他的愛人!」我橫了心說,卻覺得一雙腿在那裡發抖。 他微笑地看了我半晌,然後異常客氣地說:「你的報告是有價值的。你累了罷?你可以回去了。」 我失魂似的走到馬路上,不辨方向亂走。我做了什麼事了,是不是在夢裡?然而比夢還要壞些。夜已深了,馬路上沒有人。我一步懶一步拖著,到家時已經三點鐘左右。 警報解除了,我也不覺得。一個新的決心卻在警報期間在我心裡慢慢形成。我要去找到他們兩個,給他們一個警告。 但是怎樣才能找到他們呢?我得顧到我的背後也有「尾巴」。 如果他們把我的話當作耳邊風,而且又漏了出去,那不是白操心? 即使要找,先找到一個也成了;自然,K是比較的理性強些,或可不虛我這一行。然而K又偏偏最難找到,遊魂似的,誰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我的決定又發生動搖了。沒有一定要找他們的義務。掩護也已經做過,他們自己不領情。如果說昨晚上我又做了對他們不利的事,那才是笑話。幾句話算得什麼,而況我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們的真正危險卻在自己圈子裡有了奸細,而他們則尚睡在鼓中,這可不幹我的事呵! 假使他們老睡在鼓裡,那麼,保不定我這幾天內對他們所說的話語,會全部落到那「奸細」的耳朵裡,那我不就完了麼? 即不然,他們總有一天會忽然「失蹤」,那時候,他們能像小昭那樣堅強,「決不連累你」麼?那時候,我也完了。 這樣看來,還是找他們一下的好。雖不是對他們盡的義務,但確是為自己應該冒的險呀!…… 我又決定要去找他們了,換好衣服,正待出去,恰好舜英派人來請我到她家裡。「這倒非去不可,」——我披上大衣就走。但心裡忽然一動,回身把幾件要緊東西藏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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