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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日


  陳胖和G,近來已至「短兵相接」。此為意料中事,然而亦有意外者在。那天在舜英家裡,聽見那神秘的耳房內有一個人的聲音好像是那位何參議,但是另外一個笑聲宛然是陳胖。我和舜英談了幾句不相干的話,忽然女僕來請我到客廳去。我當時就覺得奇怪。向來他們進行那些「買賣」,表面上是避開我的,而我亦佯為不知,此次何以找上來了呵?我對舜英瞥了一眼,舜英卻笑了笑,附耳說道:「恐怕是你那人的消息,有了一點了。」

  何參議也者,已經走了,松生也不在,耳房內只有陳胖,橫在煙榻上玩弄那枝血牙老槍。哈哈笑著站了起來,陳胖殷勤讓坐,又滿口客套;我心裡納悶,想道:「這作風有點古怪。但凡他們這班人拿出這樣嘴臉來的時候,每每就有不妙的事跟在後邊,難道小昭有了不測麼?」

  我滿心忐忑,猝然問道:「他沒有什麼大問題罷?」

  「哪裡會沒有,」陳胖正容說,「他那樣的人,無風也還起浪……」

  「不過,」我搶口說,「我想來不會的;那是人家冤枉了他。」

  陳胖驚訝地看我一眼,忽然高聲笑了起來,但又突然莊容說:「好心待人,就要吃虧。眼前你就有飛來橫禍……」

  我這時但覺眼前的東西都失卻了原來的模樣,一邊心裡想道:「他答應了我的什麼決不連累我,看來也只是一句空話,」一邊卻又不禁歎口氣說,「到底拖到我了!陳秘書,請你依實告訴我,現在他這人在哪裡?活的,還是死的?」

  「在哪裡?」陳胖兩隻眼睜得銅鈴似的,「你問的是誰呀?」

  「可是你——」這時候我真真弄昏了,「不是他還有誰?」

  陳胖怔了一下,可又驀地揚眉縮頸吐舌大笑起來:「你想到哪兒去了?真是多情!不過我說的他,卻是那歪臉三角眼的傢伙。」

  這才知道不是講小昭,我心裡一塊石頭就松下去了,也忍不住失笑道:「不管你說的是誰,我倒正要找你問問他的消息可有了沒有?」

  「呀,舜英沒有告訴你麼?他眼前是好好的。吃,住,都還不差,就是沒有個漂亮的小姐陪伴他。你放心就是了。」

  「可是能不能見見他呢?到底關在哪裡?」

  「這個,今天卻還不能告訴你……而且,你要見他,於他也沒有好處。」

  陳胖說這話時,態度確是誠懇。我幽幽地籲了一口氣,不能不暫時耐煩,但心裡卻在打算如何探出小昭的所在,看樣子,陳胖一定知道的。

  「總而言之,關於你那人兒,你放心好了,」陳胖又鄭重說,「眼前倒是你自己,發生一點問題。今天我得了個訊,三角眼要下你的手!」

  字字聽得分明,我就像見了蛇蠍似的,從心底泛起了憎惡,但並不怎樣恐懼;我泰然答道:「又要下我的手麼?我在這裡恭候。反正他這也不是第一次了,隨便他使出怎樣的一手。」

  「不要大意罷,吃眼前虧是不上算的。」

  「可是,陳秘書,只有千年做賊,沒有千年防賊,我要不大意,又怎樣呢?他那一套鬼計,我知道一點,然而也無從預防,隨他去!」

  「哦,那也罷了,」陳胖笑了笑說,卻又接一句道:「只是今回他那一手,也許特別厲害些。」

  我也笑了笑,不作答;我料定陳胖忽然對我這麼關切,其中必有原故,我且以逸待勞,看他怎樣。這當兒,舜英卻也進來了。她似乎早已知道我們所談何事,看見我那不很在意的神氣,就勸我道:「聽說他們已經弄到了什麼證據,十分嚴重,所以你還是小心為是。」

  大概是又要勸我到上海去了,——我見舜英也在幫腔,心裡就這樣想;然而未及開口,那邊陳胖卻又說明道:「不是派你去偵察一男一女麼?現在你的罪狀就是陽奉陰違。」

  「哼,原來是這個,——難道我沒有遵照命令去做麼?還只有不多幾天呢,可是我也已經進行得相當緊張。每次都有報告,怎麼說是陰違?」

  「有人看見你和那一男一女,」陳胖微笑著看了我一眼,「甚至聽見了你們說什麼話,——你的嫌疑重得很呢!」

  「誰在那裡看見我和他們?——」我表面上雖還泰然自若,心裡卻感得急了,「是不是小蓉?她瞎說!她怎麼能夠聽到我們的話?」

  「倒不是她。聽到的話是真是假,都不相干;可是,我且問你一句:你有沒有對他們兩個說起你那個小昭?——那女的把你這話告訴另一人,卻不知道這人最近已經讓這邊收買過來了。就是這一點事情。現在落在G的手裡,當然他認為是再好也沒有的材料。」

  「哦——」我苦笑著,再也說不下去了;萍的滿含敵意的面孔在我眼前閃了一下。我不解她為什麼要置我於死地?我礙了她什麼?

  「剛才你還沒來的時候,我們就商量過。」舜英拉住了我的手說。「咱們全是自己人,打開天窗說亮話:G那傢伙,自己不摸一下屁股,也來屢次三番找人家的岔兒,妹妹,不怕他多麼厲害,他的把柄在我們手裡的,多著呢!先搞他一下,材料我這裡有!」

  我的眼光沒有離開過舜英的面孔,她所說的這一番話,我好像不以耳聽,而以目視;然而在我心裡顛來倒去的,卻只有一個萍。我那時竟然不曾感到G的陰險狠毒,只有一個問句抓住了我的神經:萍這是什麼用意?

  似乎G之要對我下手,乃是理所當然,而萍之由妒而疑我,恨我,乃至害我,卻萬不可恕;我那時簡直斷定了萍是存心害我!

  我把手帕角放在齒尖上咬著,始終不作聲。

  「別人去搞他,沒有你那麼有力,」陳胖擺出從來少見的正經面孔低聲兒說。「我們還替你準備下一個證人,自然也還佈置好給你接應。萬一事情不順手,也還預先替你打算好退路。一切都可以保險,出不了毛病。」

  這些話,我也一字字聽清,但依然覺得好像不是對我說的,跟我的心靈上迫切的要求不生關係。

  「你不用再躊躇了,」舜英挽著我的肩膀說。「怎麼你今天沒有決斷了呀?陳秘書說得那麼切實,難道你還能不相信?即使打蛇不死,也不用怕他反咬一口;大不了到我家裡來住幾天,怕什麼!」

  「嗯,那麼,」我勉強定了定神,趕走心頭的萍,「怎麼進行呢,我還一點頭緒都沒有呀……」

  「這是小事情,」陳胖接口說,笑嘻嘻摸出一張紙來,塞在我手裡。

  將這紙看到一半的時候,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道:「媽的,分贓不勻,對方要下手了,所以這邊想爭取主動!好罷,他們利用我,我也就利用一下他們!反正G這傢伙,我也不能饒他。」

  雖然我始終不能寬恕萍的行為,但是我也看出陳胖他們慫恿我去做這件「冒險的事業」,很有消解了萍所加於我的危害的可能。我的注意漸漸集中了,於是開始和陳胖、舜英二人詳加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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