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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真的。」嚴季真很嚴肅地回答。「不過我們去了以後,嗯,我們的朋友,我們的朋友的朋友,都去了以後,空氣就會不同起來了。早晚間,大家都要去的。上海這戰局——」

  他的話沒有完,蘇子培來了。看見他們都站在走廊上,蘇子培就請他們進屋子去坐。

  「還是這裡好,」嚴季真笑著搖手,「你的辦公室空氣太嚴肅。」

  蘇辛佳和嚴潔修搬來了三張椅子,潔修拉著辛佳擠在一張椅子上。蘇子培一面就座,一面笑著問潔修道:

  「大小姐,看到了剛才的一場戲罷?上樑不正下樑歪,傷兵們固然做得過分一點,做官的可也不該把人家的犒賞也落了荷包。這是他們做官的先犯了罪了!」

  苦笑了一下,蘇子培轉臉又對嚴季真說道:

  「我在這裡盡了一個月義務,得益可真不小!從前我實在孤陋寡聞。單舉一樁事情來說說罷。前年學生大請願,要求對外抵抗,那時政府中人不是指天誓日說他們何嘗甘心屈服,只因為還沒有準備好,暫時不得不忍辱退讓。季真兄,那時我就不大相信他們這套話。我以為他們簡直是不敢打。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準備不足這句話,倒也有幾分道理。現在我就親眼看到,沒有一處,沒有一件事,不是準備不足!看這醫院就是標本。我進來以後,天天在爭,哪裡有點醫院的味兒。醫院如此,其他可知。你如果跟傷兵們談談,簡直會駭一跳。他們哪裡是在打仗?他們簡直是糊裡糊塗去送死呀!他們簡直就用小兵們的性命做自己的廣告。什麼都沒有準備,沒有計劃;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官場講究的是造報銷。我看那些師長、軍長、總司令之流,就把小兵的性命給自己做報銷!」

  蘇子培這樣的忿慨是少見的,不但嚴季真聽了頗為驚愕,便是潔修和辛佳也睜大了眼睛,似乎不信這樣沉痛鋒利的議論竟不是從季真口裡出來的。

  「可是,他們也有一件事情做得很認真,既不缺乏準備,而且也力戒報銷,」季真突然獰笑著說,「這一件事就是壓迫愛國青年,欺騙老百姓!」

  「哎!所以有時也叫人又痛心又灰心!」蘇子培的臉色變得異常痛苦而嚴肅。「季真兄,我在這裡,精神上每天嘗夠了甜酸苦辣,連肉體的疲勞都不覺得了!什麼是酸呢?傷兵來了,一看全是在前線耽誤了急救,輕傷變成重症:這怎能叫人看了心裡不悲痛?這便是酸!什麼是苦呢?院裡設備不全,藥品不全,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便是苦!什麼是甜呢?每個傷兵有他的一個可歌可泣的故事,不說別的,單講一樁:他們明明知道自己是在打盲仗,明明看見弟兄們從火線上抬下來,缺乏急救,輕傷變重傷,重傷成不治,可是他們還是頭也不回,上火線去了!哎……」

  蘇子培的聲音低到聽不見了,垂下頭,雙手捧住了臉孔;然後,猛可地抬起頭來,看見嚴潔修和辛佳眼睛都紅了,就大聲說道:

  「大小姐,第一次我也落眼淚呢,第二第三次我也忍不住還是落眼淚,然而,心裡是甜的!」

  一會兒的靜默。嚴潔修忍住了眼淚強笑著問道:

  「蘇老伯,還有一樣,什麼是辣呢?」

  蘇子培還沒回答,院役來報告:新到了一批傷兵,請他去料理。蘇子培跳起來說聲「少陪」,立刻就走。穿過草坪的當兒,卻又返身揚手叫道:

  「季真兄,後天您不見得就走罷?明天請到捨下便飯如何?

  大小姐,你也來。蘇伯母老想著你呢!」

  「不敢打擾!」

  嚴季真揚手微笑著回答了這一句的當兒,蘇醫生早到了草坪那邊的長廊,幾個白衣護士匆匆跑來迎住他,簇擁著一齊向手術室那邊去了。

  他們望著蘇醫生的背影,他們的眼前都出現了血肉模糊的受傷者的肉體,他們的耳朵裡都還響著蘇醫生的「甜酸苦辣」的聲音。

  嚴季真轉眼看著蘇辛佳:

  「有什麼打算呢?暫時不動?」

  蘇辛佳點一下頭。嚴潔修搶著說道:

  「再有兩三個月,她會開刀了!」

  「你又替我宣傳了,」蘇辛佳瞟了潔修一眼,不好意思地說。「可也難說。爸爸在這裡恐怕不能長久呢!他們都討厭他,妒嫉他,又怕他。現在是他賴著不肯走,他們想趕他還說不出口。爸爸是盡義務的,傷兵跟護士們都對他好。」

  「如果挨不上兩個月或者三個月,你打算怎樣?」

  蘇辛佳搖著頭,望著天空,寂寞地笑了笑。

  兩三個月以後怎樣?她管得了那麼多?即如現在她打算學會開刀,可是兩個月前她想也不曾想到啊!自從那次被捕又放了出來,蘇太太固然不願意她再去「冒險」,她自己也從忿激中發生了高飛遠走的念頭。而終於又定下心來跟父親學習,也還是聽從了陳克明的勸告;陳克明有一句話曾使她反復思量了半夜:「你總不能對人家說,我來服務,而你實在還是半生不熟。」

  這就是她性急地想在最短時間掌握技能的隱衷。

  這一切,嚴季真也都知道。

  「也許不至於像我們想的那樣壞,」看見蘇辛佳那種悒鬱的神情,嚴季真轉了口氣安慰她。「況且,實習的機會也不是除了這個醫院就沒有了。」

  「我到了漢口也代你打聽。」嚴潔修很有把握地說,「辛姊,你這件事,放心好了。」

  草坪上最後的一抹夕陽也已消逝。他們三位又隨便談了幾句,都覺得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但心頭沉沉地又好像堆集著無數的話。後來,嚴季真和潔修就起身告辭。

  他們離開醫院的時候,一輛偽裝的卡車剛在門口停下。嚴潔修朝車內望一眼,滿滿的又是傷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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