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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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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叫做金盞銀盤!」 在大廳階前的羅任甫太太指著階前的一排盆菊,對嚴仲平夫人說。三層石階上,擺著好幾種名貴的菊花,這兩位太太各人的興趣不同,羅任甫太太所喜歡的是那些名目上「富麗堂皇」的花兒,仲平夫人的興趣可不是這樣狹窄了。她抬起腳尖撥著那肥大白色花瓣中間有一簇黃色花蕊的名為「金盞銀盤」的佳種,微微一笑,卻扭頭回去望了一下廳內那堆議論國家大事的客人,打趣似的輕聲說: 「啊喲!崔博士又掮出他的大算盤來了!」 「大算盤?」羅太太一怔,以為仲平夫人把這菊花誤稱為大算盤了,幸而她隨即領會這是講的崔博士,便轉口說:「崔博士這人真是少有的熱心!噯!前幾天他聽說任甫回來了,一連到我們家裡三次,可巧那一天任甫應酬多,清早出去了,晚上十點還沒回家。我看見崔博士空跑了三趟,著實過意勿去,問他有什麼要緊的事,把我們的電話號碼告訴他,請他在十二點以後再打電話來罷。可是,他說電話裡講不明白,再三約定第二天早上他再來。噯,第二天一早,任甫還沒起身,他又來了。嚴太太,您猜他到底為了什麼事著急到這樣?」 「這位崔博士的事情可就難猜了,」仲平夫人回答。然後把聲音放得極低,問道:「是不是來跟羅先生募捐呀?」 「嗯,我們也這樣猜度,」羅太太的聲音更低,幾乎只有她自己可以聽到。「他不是辦了個小報叫做《團結》麼?誰知道不是!他巴巴地趕來三趟,——不,連清早那一次是四趟了,倒是為了任甫。」 「哦!為了羅先生?」仲平夫人忽然一笑,還抬眼望了那邊的崔道生一下。「那我可猜著了,他勸羅先生不要忙著遷廠?」 「您猜的對,他跟任甫大開談判,倒好像廠是他的。他說任甫不懂大算盤。啊喲,可是這位崔博士的大算盤也太難懂了。不過,說句良心話,他人是熱心的。我不管他是什麼算盤,只要他不是鐵算盤就得了!」 羅太太正說得溜嘴,卻突然停住了。她看見嚴仲平和胡清泉正走向那座湘繡的屏風,而屏風背後,羅任甫霍地站了起來,嚴仲平斜伸著一臂,姿勢極為優美,在讓客,同時又給他們介紹。胡清泉伸手和羅任甫相握,然後,胡清泉又轉過身來,很有禮貌又很灑脫地望著羅太太和仲平夫人微微鞠躬,又笑了笑。 仲平夫人拉著羅太太向胡清泉他們走去,湊著羅太太的耳朵說:「這位是亨寶洋行的胡經理。上海灘上,他那間洋行不見得怎樣出名,可是這位經理卻門路極多。」 她們走過那崔博士的旁邊,看見他正像吵架似的釘住了一位穿一套簇新軍服的三十來歲的少校秘書,逼他回答一個問題:要是滬西的陣地守不住了,我軍往何處退?那圓桌周圍的「聽眾」此時只剩得三位了,而且只有蘇子培一人還是正襟危坐,毫無倦態。 「哎,哎,啊,這叫我怎麼說呀!」少校秘書滿臉通紅,支支吾吾差不多要發脾氣了。「這是軍事秘密,我拒絕回答。」 「不然!這與軍事無關,這是政治!」 「那麼,我們軍人不談政治。」 「當然退進租界!」崔道生只好自己作答。 「那就是繳械啦。」誰這樣低聲說。 但是崔道生搖著頭接口道:「我認為我們不能繳械。日本人可以把租界的東區楊樹浦強佔為作戰基地,為什麼我們不能把租界西區作為基地?」 「那不是引起了外交麼?」少校秘書惶惑地趕快反對。 「也許有交涉。不過,英美法的態度也不得不要明朗起來了!」 崔博士大聲宣告,並且在桌上擊了一拳,希圖引起更大的注意。剛剛走了過去的仲平夫人聽到這砰的一聲,吃驚地回過頭來,恰好接住了崔博士的霍霍四射的眼光,她便溫和地笑了笑;羅太太卻連頭也不回。 「態度明朗化?嗯!」讚賞過崔博士的「茶經」的那位客人恍然大悟似的點著頭說。這可鼓舞了崔道生,他用了重量更大的語調搶著叫道: 「對呀!人家的決心也要用我們的決心去逼出來的!」 他喝了口茶,似乎為調劑自己的爆發的情緒,掄開五個指頭,抑揚頓挫地又說下去道: 「誰都明白,沒有外援,我們這戰爭難以持久,然而,屈指可數的外援是哪幾個國家呢?只有四個,英、美、法、蘇聯。這四個國家彼此的關係怎樣?三個是睡在一條床上的。不管他們做的夢有沒有分歧,這三個傢伙到底還是同床的。剩下一個,蘇聯,它另睡一床,跟那三個,豈但面和心不和而已,勒起袖子罵一通山門,也是數見不鮮。所以,四個國家,實在是兩派,你親了這一邊,那一邊就要吃醋。不過講到吃醋的話,我們倒不必怕那一人睡一床的,獨怕那同睡一床的三個人不能對我諒解。」 「可是,道生兄,」一向在默坐靜聽的蘇子培忽然又開口了,「如果蘇聯願意來幫忙,那麼,難道我們也要先看看那三位的臉色?如果那三位臉色不對,可是他們自己又不伸一伸手,那麼,我們要不要蘇聯的幫忙呢?」 現在崔道生第一次顯出氣餒來了,他望住了蘇子培,張大嘴巴乾笑著,躲躲閃閃答道: 「啊啊,哎哎,不過,我們——也得看看蘇聯究竟能夠,或是它願意,幫助我們多少啊!羊肉沒吃惹身騷,這也未必上算罷?」 「對啊,對啊!」那位少校秘書趕快附和,隨即站起身來,表示他已聽夠,走到廳前草坪上去了。 可是蘇子培卻不肯罷休,他釘住了再問道: 「那麼,道翁,您的意見,要是蘇聯給的幫助不夠,那就乾脆不要;您以為這樣一來,另外那三位就會痛痛快快來幫助我們了,——您的意見是不是這樣的?」 「倒也不然!」崔道生又恢復了他那種侃侃而談,旁若無人的氣概。「我並不這樣想。我剛才不是說過,先得我們有決心,才能逼出人家的決心來。而我們的決心就是不惜犧牲,堅守——」 「堅守上海!」 從崔道生背後突然來了這一聲,把崔道生嚇了一跳。他扭回頭去看,原來是羅任甫,站在他背後。 「道生兄,您的意見大部分我都贊成,可是,堅守上海,不惜任何犧牲,我就不贊成。那叫做蠻幹,不是打仗。」 羅任甫說著就在那位少校秘書空出來的椅子裡坐了,卻又轉臉對著湘繡屏風那邊叫道: 「來,來,王參議!反正沒有外人,您來表示一下您的高見罷!」 王參議大約四十多歲,穿一身很講究的洋服,正向著這邊走來,聽得羅任甫要他發表意見,趕快搖手道:「免了罷,免了罷!」 「可是,」崔道生正色對羅任甫說,「我之所謂堅守上海,也不是蠻幹。堅守並非目的而是手段。」 「我知道,」羅任甫大笑,但很友意地抓住了崔道生的手,「您的目的是逼迫英美法三國出面。然而,老崔,您畢竟是書生之見!王參議從可靠方面得到材料,知道那是辦不到的,——時機尚未到來。」 王參議不作聲,但也點了一下頭。 「時機要用人的力量去促成的!」崔道生堅持著他的意見。「而自己表示決心也就是促成之道啊!所以,任甫,你們忙於遷廠到內地,我是不贊成的。應當在租界上找個空房子,臨時搭草棚也行,把機器裝好,立即開工。這也是表示決心之一道!」 「算了,算了!這是各有所見。」羅任甫笑著站了起來,一把拉住了崔道生,又說,「主人來催入席了。回頭您再發議論罷。」 這當兒,嚴伯謙和仲平已然到了面前,鞠躬似焉,連聲說「請」。王參議讓崔道生先走,再要讓羅任甫,可是羅任甫要跟嚴仲平說話,走在最末後。 他們通過了那大廳,將進餐廳那道門的時候,羅任甫猛然想了起來似的問嚴仲平道: 「怎麼,你們的周總工程師不打算幹下去了?」 「我還在挽留呢,可是他好像去志堅決。」 「今天早上,他到我家裡。聽他的口氣,如果你的遷廠之議長此拖延不決,他是決計要走了。仲平,廠不能不遷,周為新也不能放走!你再到哪裡去找這樣的人材?」 嚴仲平點著頭,只是苦笑,卻不說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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