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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矮胖婦人的眼珠一轉,刹那間滿臉都是凶光;她輕輕提著腳尖,帶幾分掩捕到什麼的喜悅和緊張,猛然跳進了臥房。

  可是出乎她的意外,房裡那兩人的位置和神色,都很正常。她的丈夫坐在近窗的沙發內,整整齊齊,穿著出門的衣服,一份報紙攤開在膝頭;而離那沙發五六步,小圓桌旁邊的椅子上,他們的那位少奶奶也頗為端莊地坐著,——如果不免也還有可供指摘之處,這便是她身上穿的也是絲質的晨衣,色彩姣豔,而且把渾身的曲線都顯露出來了。

  少奶奶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這微笑當然很使作為「婆婆」的矮胖婦人不舒服。然而使她更加不舒服的,是這位少奶奶突然站起來,不發一言,就走了出去,而且隨手把門帶上,而這關門的動作,也不是輕輕悄悄有禮貌的。

  矮胖婦人變了臉色,走前幾步,站在她丈夫面前,雙手叉在腰裡,問道:「她來幹麼?講些什麼?」

  丈夫從報紙上抬起頭來,看見他的太太那一副兇惡的樣子,不覺失聲笑了笑,又低頭看他的報,同時用了輕描淡寫的口吻答道:「哦!你是問美林麼?自然又是為了那一筆款子了。不過……」

  報紙上一條新聞吸引了他的注意。可是他也並沒忘記太太還在等待他說下去,而且雙手叉在腰裡,一定也還在釘住他惡狠狠地瞅著。他眼看著新聞,嘴裡說:「不過,沒有什麼……總該有辦法。」

  那條新聞的字數不多,然而好像那些字粒都會跳,因而像他這樣一位素來自負能夠「五官並用,一目十行」的角色,竟也要專心一下,這才把那些字句都捕捉到了。新聞的大意是這樣:某有力的人民團體負責人向記者表示,本市漢奸,暗中異常活躍,而某某等數漢奸且偽裝愛國,與黨政軍界人士過從甚密,希望各方注意,必要時將宣佈其姓名,使其無所遁形。

  「總該有辦法,哼!」矮胖婦人冷笑著說,騰的一下,落坐在沙發上。「她自己借出去的,——自己上的拆白黨的圈套,怎麼自己就沒有本事去要回來了?」

  丈夫將報紙輕輕撩開,自言自語,輕聲說:「必要時宣佈其姓名,嘿嘿,嚇唬鄉下人罷了!」

  「我們那位少奶奶總得管教管教才好!」

  「不錯,拜託!」丈夫半真半假地回答。「可是,我的好太太,你也忙不過來吧?你在家的時候也太少,可怎麼管束她?」

  「你這是教訓我麼?」濃眉毛下一對眼睛閃出凶光來了。「說是教訓也可以。」丈夫卻面不改色,而且輕鬆地笑著。「可是我又並不存心要教訓誰。我不過跟你說明一個道理:少奶奶太自由,不對,可是你要限制她的自由,那你就得看守她,那不是你自己的自由也受了損失麼?所以我的辦法是:寧可各人保持各人的自由。」

  「呸!你這開眼烏龜!」矮胖太太小聲罵著,眼睛裡的凶光反倒收斂了一些;可是她立刻覺得這句話連自己也罵在裡邊了,便轉口道:「你有這一套不要臉的想法,怪不得你要做漢奸呢!」

  丈夫卻笑了起來,得意地答道:「我的好太太,你記著,遲早總有這麼一天,人們會覺得漢奸比現在當朝做官的好了這麼一點兒呢!」頓了一下,他隨手在身邊的小茶几上拿起一張請客單,用手指彈著,又冷冷地笑道:「嚴伯謙,這是個從南京來上海公幹的不大不小的官兒;可是他要跟我來往。你猜他這是幹什麼?」

  「我不用猜,反正你們這些人不會幹好事!」

  「罵的痛快,我的好太太!」丈夫又輕鬆地笑了。「可是,改一個字那就更有意思:反正我們這些人不會幹傻事!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難說得很。傻,或者不傻,一見就分明。千萬莫做傻瓜!這一點秘門,我的好太太,你比我還高妙些。」

  矮胖太太捂著嘴笑,然而也覺得丈夫的話中有話,——笑裡也許藏刀。正如他們的年齡不相稱一樣,這一對兒經常互不信任。女的雖然也「不弱」,可是在這自稱不如她的丈夫面前,卻常常要把警覺心提得高些。

  「啊喲喲,客氣幹麼?」矮胖太太斜眼瞟著她丈夫說。「誰不知道你是……」

  「我是什麼?」丈夫忽然變得一臉嚴肅起來了。「我是第三號。如果拿眼前幾個人來比較,住在我們家裡的那位客人,我的老朋友陳先生,他是頭號的傻瓜,那麼,我們的少奶奶就是第二號;我比他們兩個都強些,我是第三號。可是比起南京來的那個官兒嚴伯謙,我就差多了!他是什麼?沒有人敢說他是漢奸,然而事實上我得拜他做老師。可是背了漢奸的名兒的,是我,卻不是他!你看報上這條新聞,多麼氣人啊!」

  丈夫拿起那張報紙扔在他太太面前,站起身來伸個懶腰,就在房裡小步踱著。

  「你以為他們要宣佈的人名中間就有你麼?」矮胖太太放下了報紙輕聲問。

  丈夫只冷冷地笑了笑,不回答。

  「我看你那位老朋友陳先生一定在搗你的鬼。幹麼你要招呼他來家裡住?你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罷?」

  「怎麼不知道!」丈夫站住了笑著說,臉色和聲調都表示他頗有把握。「也許他倒未必明白我現在幹的是什麼,所以他是頭號的傻瓜。」

  「剛才還有人打電話給他。」

  「我不要偵查他的秘密。」

  「可是他不見得跟你客氣。」

  「那他一定是白忙!」丈夫大聲笑著說,看看手腕上的表。「不早了,今天有三個約會。」走到房門口,他又回頭說,「照嚴伯謙這班人看來,我們的仇敵就是癡心想和他們合作的那一夥抗日分子;所以我說那位陳先生才是頭號的傻瓜呢!」

  說著又哈哈大笑,飄飄然走了。

  半小時以後,矮胖太太化妝已畢,便忙著打電話。在電話中,她和對方吵架,終於恨恨地摔下聽筒。

  少奶奶殷美林從房外走過,隱隱約約聽到她的「婆婆」在電話中吵架的聲音。這時殷美林自己心裡也並不清閒,當然充耳無聞;等到她覺得不妨注意一聽,那吵架已近尾聲,僅僅捉到半句,那是「婆婆」說的:「——沒有良心!」殷美林帶點幸災樂禍的意味笑了笑,就走回自己房裡。

  多年以前,殷美林也許還相信人們中間有所謂「良心」,現在她可是不相信了,這都是她這位「婆婆」以身作則的效果。因此她忽然又聽到「良心」二字出於這位「婆婆」之口,而且是向別人要求,她不能不感到意外。

  說話的聲音從樓下院子裡傳來。殷美林走到窗前張望,卻看見那穿的花花綠綠的矮胖身材正在走出大門去,那怪樣的蹣跚的姿勢似乎還是怒氣衝衝的。殷美林一邊望著,一邊猜想那被罵為「沒有良心」的對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她忽然為這不相識的人擔憂起來,——「說不定性命會送在她手裡呢!」她想著,就伸手掩住了自己的眼睛。殷美林相信自己的心腸是軟的,儘管有人辜負了她的一片情意,她還是抱著無所謂的態度,既不恨人,亦不自怨。她是這樣的好,可惜羅求知竟毫不覺得。

  殷美林歎口氣,好像有點灰心。然而一會兒以後,她又打疊起精神把自己裝扮得十分濃豔,抱了「捨身」的菩薩心腸出去了。

  現在,這西班牙式的小洋房內,就出現了每日一度照例的靜寂狀態。胖廚子寧願睡覺,兩個女僕都在後門口和鄰家的同行交換彼此對主人們的意見。只有那只玳瑁貓寂寞地巡行全宅。

  大門外的人行道上,由遠而近,來了斷斷續續的胡琴聲,一老一小慢慢地走過。老者拉著胡琴,手指不住地發抖,那琴聲簡直不成腔調,叫人聽了會毛髮直豎;那小的呢,穿一件褪色的茶綠衫子,兩股小辮,看模樣至多十三歲。這兩個是難民,他們這職業是新近才學著幹的。

  高高地蹲在陽臺欄杆上的玳瑁貓眯著眼睛看那一老一小走過去了;玳瑁貓的神氣就好像是雖然瞧不起那兩個賣唱的,但也懶得多管閒事。可是鄰家院子裡那條狼犬卻提起一對前爪爬在鐵門的花格子上,威風凜凜地朝外吠,直到那一老一小離開了它的「防地」。

  玳瑁貓伸一個懶腰,又繼續它的巡遊。它賣弄本領,踏著那欄杆脊,頗有威儀地慢慢走向正屋的後部,忽而一跳,便落在一間廂房的窗臺上。

  廂房是狹長形的。對面窗。玳瑁貓側著身子挨進那開了一條縫的窗,輕輕悄悄沿著一把椅子的高背下去,到了地板上。它似乎很滿意自己的侵入家宅的「特權」,站在那裡傲然四顧,半晌以後,這才開始它的「檢查」。第一目標是縮在房角的那張床。一條毛巾被,一個枕頭,一張席子,都很整齊而規矩,顯然,這裡是不可能隱藏著多少秘密的;富有經驗的玳瑁貓的注意乃在床底。

  那裡有些箱子,玳瑁貓挑中了其中一隻,認真地張開利爪,在那箱子角上抓了一會兒,然後從床底出來,噗的一下跳上了對面的小書桌。這書桌可不像那張床了,書桌上的東西又多又不整齊。玳瑁貓輕輕地從書籍的一堆轉到信劄和報紙的一堆,又伸出前爪撥弄著一枝鉛筆,像一個有經驗的檢查官,它不放過任何一片紙,然而一點痕跡也不留。最後,它滿足了,就坐在一堆報紙上,眯眼看著斜對面的房門,似乎專心在守候那總得要回來的這房間的住客。

  房外的天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起了變化。太陽光躲得無影無蹤,風也轉了方向,天色陰沉,宛如黃昏。一會兒,刹刹刹的雨聲也來了。房裡也有變化,那小書桌和那床,都消失在黑影中,只有房的中段,——對面窗的所在區域,保存了白茫茫的一小方。

  玳瑁貓依然靜靜地守在那裡。它的眼睛在陰暗中閃著綠光。忽然這兩點綠光動了,門上鎖孔內來了輕微的嚓的一響。玳瑁貓機警地一聳身,就到了地下。門開了。影綽綽地,有人進來。俄而電燈亮了。那人關了門轉過身來,脫下帽子,燈光射在他臉上,原來他是陳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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