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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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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克久也看見了:鄉下人前面,側身相對而立的,一個是孫排長,另一個卻是「油煎猢猻」。孫排長旁邊還有兩個兵。「可不是!」得意洋洋的「油煎猢猻」冷冷地說。「拿不出見證來,就是誣告。做漢奸,給抓住了,哼,倒又誣告好人,這是罪上加罪!而且一定有人指使!」他把腦袋伸到孫排長的耳朵旁邊,又加了一句,「我看這傢伙一定還是個共產黨!」 孫排長的濃眉動了一下,圓眼睛溜過去看看那鄉下人,又溜回來看看那「油煎猢猻」,闊嘴巴閉得緊緊地,不置可否。 那鄉下人,背貼在牆上,不聲不響,也毫無表情。 「怎麼一回事?」趙克久忍不住輕輕問了一聲。 孫排長轉過臉來,一對圓眼睛在克久和克芬身上溜了一個圈子,還認得這是鎮長的少爺和小姐,便答道:「一個有漢奸行為,當場被弟兄們抓住;一個有指使那個犯罪的嫌疑,可沒有見證。」 「哦,什麼漢奸行為?」趙克久又問。 「油煎猢猻」聽得孫排長說有「指使的嫌疑」,便怒氣衝衝叫道:「怎麼?你相信他的屁話?」 孫排長不理「油煎猢猻」,卻回答趙克久道:「昨天不是有敵機過境麼?弟兄們發見河那邊墳堆上有一塊大白布。這不是給敵機指示目標是什麼?今天我們查出來,白布是他放的,」孫排長返手指著那鄉下人,「他亦不賴。可是他說,他怕敵機炸了他的祖墳,有人指點他,放一塊白布,敵機就不會下蛋,他相信了,他上了當!」 孫排長說這番話的時候,「油煎猢猻」在一旁連聲冷笑;等到孫排長的話說完了,「油煎猢猻」仰起臉放聲大笑,而且像演說一般對在場看熱鬧的眾人說道: 「各位聽聽,什麼保護祖墳,有這樣的傻瓜麼?再說,我在鎮裡,他在鄉下,河水犯不到井水,怎麼一口咬定了是我指使,那不是白日見鬼麼?」 「蒼蠅不抱沒縫的蛋,」孫排長不耐煩地說,「我是奉命辦理。有你的事也罷,沒你的事也罷,多少要請你到連部去一趟。廢話少說,走罷!」 圍繞著的人們紛紛往後退,讓出一條路來。孫排長還對趙克久兄妹舉手致敬,就帶著「油煎猢猻」和那個鄉下人走了。這當兒,人叢裡卻沸沸騰騰發出了各種的議論,有的說那鄉下人太笨,但大多數人卻看到「油煎猢猻」也被拉走而感到痛快。 趙克久也是感到痛快的一個。克芬卻擔心那鄉下人最後還是要吃虧。他們兩個談談說說,早到了萬昌號,找著謝吉生,告訴他要開「慰勞大會」,請他幫忙;謝吉生一口便答應了。 下午三點鐘光景,錢科長所發動的「民眾工作」像是火車站附近石子路上的獨輪小車,格楞格楞地在進行了。鎮公所和商會所在地的關帝廟內,趙朴齋和謝林甫、王保長,以及鎮上其他夠資格的人物,足有兩打之多,又坐在那兩張八仙桌拼起來而鋪著白布的「會議席」周圍。趙樸齋宣佈開會宗旨:慰勞抗戰將士具體辦法。他小心地把錢科長口授的一套話一字不漏地背誦出來,十分賣力,不折不扣流了汗。 另一方面,在趙鎮長的大廳上,「慰勞大會」的籌備會由錢科長親自主持,也熱烈地開始了。這裡籌備的,主要是「精神慰勞」,屬「出力」這一類。錢科長表示:政訓處工作人員本就不多,而來到這鎮上的,連他「本人」在內,也不過四五位,因此慰勞會的節目,勢必借重當地的熱心積極分子。這一來,趙克久和謝吉生的責任便異常重大了,發言也就踴躍。然而,形式也不免隨便些。徐氏少奶和小良也出現在這「莊嚴」的場合,作為旁聽,而且徐氏少奶懷裡還抱著個小英。 關帝廟內的會議照例是一陣鬆懈一陣緊張的。現在他們也進入了討論的階段了。他們所討論的,主要是「物質慰勞」,用一位參加者的直捷了當的說法,就是要大家挖腰包;因而數目的多少頗費斟酌。所有出席的兩打人物爭著訴苦歎窮,把會場空氣弄得十分淒慘。號稱足智多謀的謝林甫既得想法為自己減輕負擔,又得籌劃如何顧全「同人」的利益,把最大部分(或幾乎全部)的負擔都轉嫁到不夠資格來關帝廟與聞這件大事的本鎮居民;他不大開口,可是他的腦筋卻沒有一秒鐘停止了轉動。他也流了汗了。 趙府大廳上這時卻也發生了數目字的問題,然而這裡的情緒還是輕鬆而快樂。他們在討論「慰勞會」該有多少遊藝節目。原則上當然愈多愈好,誰也沒有異議。趙克久是個大刀闊斧的脾氣,主張至少是十個節目;克芬愛熱鬧,擁護了她哥哥的主張。辦事比較實際的謝吉生卻反對道: 「你也算算,有沒有人擔任呀?你們兄妹倆擔任多少?」 關於「遊藝」,趙克久確是什麼也不會,除了足球;然而「慰勞會」中即使可以有足球表演,一個趙克久也太不夠。不過他是不肯認輸的,而且他也有他的「估計」。他說: 「兩位女同志,每人來兩個;剩下的六個,國民小學的教員和學生可以包辦了去。」 「不行,不行,」小陸馬上聲明,「我和小陶合起來只能擔任一個罷哩!」 「國民小學的實力,」謝吉生又不慌不忙說,「我比你知道得清楚些。五個女教員,三個是城裡人,早已回家去了。剩下的兩位,湊半個節目也是勉強的。那半個節目呢?當然是男教員們的責任。除了出名的駝公不算,男教員也實得兩位。」 「可是也還有學生。」趙克久依然堅持他的主張。 「可是所謂節目者,總不好意思太敷衍。如果一個小學生上臺唱一支歌也算一個節目,那不用說十個,一百個也容易!」 現在趙克久只好不作聲了。使他失敗的倒不是謝吉生的咄咄逼人的詞鋒,而是他自己實在一點也不明了國民小學的內情。高坐在主席地位的錢科長正想行使「最後決定的特權」,忽然那旁觀的徐氏少奶忍不住開口了: 「芬妹可以來兩個啊。一個是唱,又一個是舞。」 「怎麼,怎麼?」克芬發窘地四顧,「我可不會跳什麼舞!哦,大嫂,我倒忘記了你!」克芬笑著,一轉身就把徐氏少奶硬拉到會議桌的前面,「誰不知道你是天賜莊唱詩班裡的頭兒尖兒!」 錢科長和兩個女同志的眼光都轉到徐氏少奶身上。謝吉生也望著她點頭微笑。謝吉生也是在蘇州的教會學校念過書的,他知道克芬那句話不是開玩笑。「可以答應罷?」他看著徐氏少奶輕聲說。 徐氏少奶雖然猛不防被克芬捉住了,卻並不慌張。她笑了答,落落大方地回答道:「五六年不唱了,怎麼行呢?忘記得精打光了!」 錢科長覺得應當宣告討論終止,把這「技術問題」趕快結束;他胸有成竹地決定了遊藝項目是八個,大家都應當「盡其一切」,想法來湊足這個數目。 關帝廟內的一群,現在也從苦悶轉而為快樂,大家有說有笑。他們不但一致決定了頗為得體的一個數目,並且也把籌集的方法弄得相當冠冕堂皇。趙樸齋的綢長衫背上濕透了一大塊。謝林甫把一方手帕吸足了汗水,依然滿頭滿臉佈滿了珍珠,其餘各位,大家也都流了汗了。然而這汗全不是白流的,各位的錢袋因此保持了原狀——至少是近乎原狀。 這時候,國民小學內也不寂寞。剛從上海公畢回來的周副官正和劉梁兩位連長談論他晉見團長的結果。離他們談話的房間不過十多步,在那本來是校役室的小房內,上了「油煎猢猻」一個大當的那個鄉下佬,正在苦苦地哀求孫排長。 周副官眉飛色舞談著上海的吃喝和玩耍。這位生長在西南山鄉的傢伙,倒也不是十足的土老兒,他在漢口住過,這一次又到了南京、無錫、蘇州,然而他的眼力畢竟不錯,他斷定了上海是中國第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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