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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但是趙克久已經坐在河灘的草地上了,背向著河,只是嘻開嘴笑著,卻不說話。克芬無奈,也就在克久身邊坐下,她卻臉對著河。

  兩個都不作聲,似乎都在等候對方先開口。終於是克芬耐不住了,她帶點抱怨的腔調說:「真滑稽!每天我們閑得沒有事做。」

  趙克久兩手捧著頭,依然不開口。

  「哦,想起來了。哥哥,你再把你們那次的運動講下去。」

  「從哪兒講起呢?」趙克久悶悶地說,雙手依然捧住了頭。

  「剛才你講到你們自己開火車,走的不遠,看見前面路軌斷了。」

  「哦哦,前面路斷了。可怎麼辦呢?這是政府命令路局拆斷的,這是不讓我們去。怎麼辦呢?好在我們人多,有辦法。

  車停了,立刻開一個臨時緊急會議……」

  「開會?」趙克芬高聲笑了起來。「我不相信,開開會就有鐵軌開出來的!」

  「傻子!開會是要拿出決心來。有了決心就有辦法。」

  「不開會就沒有決心了麼?」

  「哎,你打諢,我就不講了!」

  「你講,你講,我封了口!」克芬連忙討饒,卻把手握著嘴,忍住了笑。

  「開過了緊急會議,立刻派出兩股糾察隊,分頭去找去。……」

  「還不是去找麼!」克芬忍不住笑了。

  克久卻不理她,繼續說:「一股朝南,一股朝北,都是去找路工的。找了半天,沒有找到,一位路工卻自己跑到車上來報告我們:鐵軌是扔在路旁的小河裡,他願意幫忙去找。我們徵求義勇隊下水撈鐵軌,一下子就有了十多位,全是游泳的好手!那路工帶路,十幾枝火把多威風!一二三!他們跑步一直跑向那小河。車上的同學們組織啦啦隊加油。到了河邊,四個人一組的卷高了褲管先下水去。可是,他們四個都一齊大喊糟糕,把岸上的都嚇了一大跳!」

  「啊喲!」克芬也叫了起來,扭腰看著克久,搶著問道:

  「是不是河水深得很?」

  「不深!尺把二尺的水!可是結了層薄冰。那四個冒失鬼,褲管卷得高高的,一腳踩下去,冰是破了,他們的腿肚子可也掛了彩了!」

  「噯!」克芬松了一口氣,低頭看著那鏡子一樣的河水。等了一會兒,卻不聽見克久作聲,她就用自己的肩膀碰一碰克久的肩膀,輕聲說:「哥哥,講下去啊!後來怎樣呢?」「後來麼?」克久惘然看著那兩個挖石蟹的孩子愈走愈遠,隨口回答,「後來把鐵軌撈起接好,車又開了。」

  於是像突然覺醒了,提高嗓子又說:「可是走了不多幾裡,前面查線的發出警告,路又斷了!這一回,路工找不到,鐵軌也不知道他們藏到哪裡去了!怎麼辦呢?有辦法!我們把車後的鐵軌拆下來,填補前面的空檔。這樣走一段,拆一段,補一段,再走一段,再拆再補再走,挨到昆山站,天快亮了!昆山站上這時就有黨、政、軍大批人馬在那裡等候。他們做好做歹,想把我們弄回上海去,可是我們一概不理。我們唱著『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又開車了!可奇怪!一路順利,我們到了蘇州下來的一個小站。我們會到了蘇州派來的學生代表,救國會代表,各界代表。鄉下的老百姓都趕來看。呵呵,這場面真偉大!可是,蘇州站上已經有兩列車的憲兵,這是南京派來的,這是要用強硬手段對付我們了!」

  趙克久說到這裡,苦笑了一下,轉臉去看克芬。克芬定睛望著天空,臉色異常嚴肅,呼吸有點急促。

  「後來我們到了蘇州了,可是南京來的兩團憲兵又把我們押回上海,轟轟烈烈一場運動,被槍桿子壓下去了!」

  幾秒鐘的沉默。車站那邊傳來了喈喈的哨子聲。克芬扭著腰側轉臉靠到克久的肩上,她覺得她的哥哥受了欺侮了,需要她的慰藉。可是克久忽然冷冷地笑了笑,又大聲說:

  「我們那時誰也不能相信,國民黨政府會用憲兵殺對付愛國的學生!許多女同學都氣得哭了,許多男同學都咬牙切齒,磨拳擦掌。我們是一路痛哭,痛駡,唱『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喊口號,悲壯熱烈,回到了上海!」

  天色漸漸黑下來了。那條小河漸漸變成了白茫茫的一條帶子。四周圍的青蛙們的鼓噪,越來越起勁。從河邊草叢裡出來的蚊蟲的遊騎已經發現了這兩兄妹,逐漸地向他們包圍。坐在河灘的他倆沉默了半晌以後,終於是克芬跳了起來說:

  「哥哥,回去!」

  趙克久不作聲,但也站了起來,拍一下衣服,挺起胸就走。他們沿河灘走了十來分鐘,就轉入了那森林。秋夜的星星都三三兩兩出來了。遠遠地望見鎮上的燈光,像是地藏節晚上人家插在地上的一簇極大的棒香。

  「沒有那一次全國大規模的學生運動,國民黨政府今天也還是不肯抗戰的!」

  走完了那桑林的時候,趙克久突然又這麼說了一句。克芬卻不開口,只是更緊地挨在她哥哥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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