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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蔡永良微微一笑,搶前一步,正待開口辯解,周為新又板起臉接著說道:

  「這裡一切都有精密的計算!稻草、麻絲、木板、釘子,該用多少,就是多少,沒有什麼浪費,也不能節省!買得到買不到,是你的事,你去跟總經理說罷!」

  周為新說完,又一轉身,便大踏步走回標記編號組去了。

  蔡永良望著周為新的背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又冷冷地一笑,自言自語的說:「得啦,我當然要報告總經理呀。」他就匆匆忙忙跑出了工場。

  這短促而緊張的一幕,自始至終,姚紹光是以「欣賞」的態度在旁觀的。現在看見蔡永良走了,姚紹光這才記起蔡永良許給他的「肉饅頭」還沒到口,心裡一急,便連早已準備好的精彩節目也來不及在張巧玲面前表演了,立刻拔起腳追出了工場的大門,一面叫道:「喂,老蔡,不要逃。開了支票不兌現是不成的!」

  當蔡永良討得一場沒趣的時候,在工場的另一端,另一糾紛也在擴大,而且使得「最肯負責」的李金才幾乎有不能「負責」之勢。糾紛的原因是:傷了腿部的周阿梅要求休息而李金才不允許。其他的工人幫著周阿梅說話,譏笑李金才道:「你開口抗戰,閉口愛國,動不動就抬出大帽子來壓人;可是為什麼你自己不動手?你又沒有受傷!總工程師他還爬在機器上邊親自動手呢!你是什麼東西?」

  「你儘管去休息你的,」蕭長林對周阿梅說,轉臉又看著李金才,好意勸他道:「和氣不蝕本,有話大家好商量。大家都為了打日本鬼子,才拚了命趕工,炸彈也不當它一回事呢!阿梅受了傷,應該讓他休息。這架母機,交給我好了。叫阿壽來做我的下手,將就對付著也就成了,擔保誤不了事。」

  阿壽是周阿梅的兄弟,這時也擠在人堆裡反對李金才的橫暴,聽得蕭長林這樣說,不表示意見,只嘻開了嘴巴傻笑。

  蕭長林這番好意,李金才依然不接受。現在他所關心的,並不是那架機器的拆卸能否如期完成,而是他個人的威信。他虎起臉,掃視著四周的人們,便擺起「負責」人的架子說道:

  「阿壽有阿壽的工作,不能隨便由你調來調去!機器你負責,那很好。阿梅曠工,照章程要扣工資!」

  想不到李金才這樣不講理,工人們愕然相顧,無話可說。

  周阿壽睜圓了眼睛,提起拳頭正待上前一步,蕭長林連忙把他拉住。蕭長林知道同伴們的沉默不是畏怯,而是要用行動來表示意志,蕭長林是不贊成在這時期把事情鬧得更僵的。

  李金才當然也感到事態嚴重了,有點發慌,但是在這緊張的沉默的刹那間,周阿梅開口了:

  「曠工?照章程要扣工資?老子在炸彈下邊給姓嚴的趕工,當真是為了幾塊錢工資?老子不希罕這點工資!不幹就不幹!

  放明白點兒,走狗的走狗!呸!」

  噗的一聲,一大口唾沫飛上了李金才的麻臉。李金才踉蹌地退後一步,眼睛裡閃射著凶光,臉上的橫肉都繃緊了,牙齒咬得格格響,可是心裡卻在發抖。他還沒有決定應付的方法,工人們忽然往四下裡散開,邊走邊罵:

  「阿梅說的對,不幹了!老子們為了幾塊錢來賣命麼?」

  「走狗!不要發昏,看清點時勢!」

  「要不是為了打小鬼,工資再多些看有誰肯幹這危險的活兒!」

  這一下,李金才當真著慌了,然而他的嘴巴還是很硬;他跳著腳大肆咆哮:「你們敢要挾?國難當頭,罷工就是犯法!你們敢要挾?」

  他期待著姚紹光的援助,兩道眼光急忙地在滿工場找。然而正在這時候姚紹光追蹤蔡永良討索他的「肉饅頭」去了。唐濟成卻來了。唐濟成的四周立即圍攏了一群工人,蕭長林也在內,眾口嘈雜地訴說李金才的蠻橫無理。一會兒工夫,整個工場騷動起來了,不平的呼聲,浪潮似的一陣緊一陣。有人站在高處大聲號召:

  「滾他媽的走狗!打小鬼,我們犧牲了性命也是情願的。可不要那些走狗騎在我們頭上假公濟私,作福作威!滾他媽的那些走狗!李金才是走狗的走狗!」

  這呼聲驚動了伏案沉思的周為新。他皺著眉頭,站起來朝四面看。隔著許多機器和攢動著的人頭,他望見了那聚在唐濟成四周的一群。可是人聲嘈雜,他聽不到他們爭論的是什麼,也沒有看見人堆中還有唐濟成。他卻聽到了從身後來的說話的聲音:

  「李金才,你認識麼?那麻皮。跳來跳去,神氣活現,他有份;拍馬屁,鑽狗洞,他有份;管東管西,呼么喝六,他有份;小鬼的飛機還沒到人就不見了,也有他的份!做事情,單單做事情,那可沒有他的份!」

  周為新回頭一看,原來是受了傷的裝箱組的歪面孔在和張巧玲談話。另外兩個傷勢較重的工人蹲在一塊,都點頭微笑。

  現在那鬧哄哄的人堆忽然分開,周為新看見唐濟成了,可是李金才氣咻咻地也到了面前了。他慌慌張張對周為新說:

  「他們要罷工,要暴過,非請軍隊來鎮壓不可!」

  周為新忍不住笑了笑,然後板起臉冷冷地說道:

  「敵機又該來了,你不如早一點進防空洞去吧!」於是他就大踏步走到一架拆卸了一半的車床跟前,一下就跳了上去,舉起雙手,大聲叫道:

  「大家鎮靜一點!五分鐘以後,問題就可以解決;五分鐘以後,宣佈辦法!」

  嘈雜的聲音漸漸平靜了。全場的目光都注射在周為新身上,光圈之下,周為新直挺挺地站著,然而他的臉色很蒼白,他的眼光也不如平日那樣精神飽滿,卻有失去了自信的厭倦的神態。

  一陣掌聲忽然從人叢中起來了,傾刻間全場的每個角落也都有人應和著。周為新似乎全身一震,臉上掠過一個苦笑。他明白這掌聲的意義,然而正因為他明白,他心裡難受。他輕輕地轉動著身體,輕輕點著頭,他想對全場的人說,「我感謝大家對於我的信任,」可是突然他又打了個冷噤,就一言不發,悄悄地跳下了那機器。

  不到三分鐘,唐濟成把糾紛的原因和經過都告訴了周為新,並且附加他自己的意見道:「蕭長林提出的辦法很妥當。周阿梅的工資當然不能扣。」

  周為新不置可否,用鉛筆數著受傷者的名單,自言自語道:「哦,十二個。」又數了一遍,抬眼看著唐濟成道:「名單上沒有你?我瞧你額角那一塊青腫也不輕呢!你應當休息!」

  唐濟成搖搖頭,卻又說:「可是你也負傷啊,你也沒有休息。」

  「我麼?」周為新忽然歎口氣,臉色變得十分黯淡。「可不是今天。」頓了一下,苦笑著又加一句道:「明天或者後天。」

  「啊,什麼?」唐濟成吃驚地問,「明天或者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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