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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看見蔡永良和姚紹光那種自大而又膽小的情形,工人們一邊冷笑,一邊又照舊繼續各人的工作。敵機來了也不過照例盲目投彈,工人們照例是不睬它的。然而「最肯負責」的李金才卻忽然也不見了。

  周為新站在那裡,木然不動。往常,敵機的聲音發現以後,他一定要巡視全場,讓工人們都看見,「總工程師他還沒進防空洞呢,大家可以安心工作」;但今天,矛盾的心理使他痛苦而頹唐,他只是站在那裡毫無動作。然後,他咬一下嘴唇,下了決心,大步走到那五個光圈的中心點,一手揮著手裡的帽子,大聲宣告道:

  「大家都歇一歇罷!防空洞裡悶一點,堆放材料的地下庫房寬敞一點,論保險可差不多,大家愛到哪裡就到哪裡。不過,翻砂部可不要去,那邊不保險!」

  這樣的宣告,也是照例的,但今晚上這宣告,是不必要的提早了,那例是例外。唐濟成抬頭遙望著周為新,覺得今晚上的周為新很有點異樣,他那冷冷的臉上有幾分憎恨的意味,也有幾分頹唐的色彩。

  現在敵機的吼聲到了頭頂了。而且是在頭頂盤旋了。工人們三三兩兩都疏散出去了。刹那間,工場裡一片肅靜,汽油燈嗤嗤的叫聲也可以聽見。整個工場只剩下三個人。「市花」形的光圈下,周為新斜倚著一架拆到一半的車床,低頭看著地下。唐濟成若無其事地仍在標記那些零件。張巧玲手托著下巴,安靜地坐在她那些急救用的藥品和工具的旁邊。

  工場右後壁,黑暗的牆角,蹲著蕭長林,在他身旁,一字兒排著那五盞汽油燈的油箱。

  「長林,小鬼的飛機今天來的早了。」

  說話的是翻砂工人歪面孔石全生,現在卻編入裝箱組。裝箱是重活。一二百斤重的木箱,壓在背上,彎著腰,一步一杭育,要走百多步,才到卡車邊,把木箱弄上車。他又是名副其實的「防空瞭望哨」,每逢敵機到了頭上,他就自動的在工場後身右邊的小角門外,很留心地觀察敵機的動向。

  「來了幾架?」

  這是蕭長林的聲音了,他挪動他那高大的軀幹,也到了小角門上。

  「也不過一架二架,」歪面孔的聲音,「看不清楚。……啊,怎麼,東南方有一片紅光!……啊,什麼地方失火了!」

  蕭長林小心地低著頭,把上半身探出那小角門,朝四面一看,果然,東南方有一片紅光,而且漸漸在擴大。紅光前面,兩三枝大煙囪和一簇廠房的輪廓也逐漸顯現出來了。蕭長林認識這就是羅任甫的大華製造廠,相距著二三裡之遠,中間還隔著一個小浜。除這以外,滿天是陰沉沉的,星月無光。

  敵機的吼聲還是不離頭頂,但吼聲的確是漸漸小了。

  工場內,周為新依然斜靠著那拆了一半的車床。敵機在頭頂盤旋,他聽到;敵機似乎遠了,他也聽到。跟著敵機的聲音,他的思潮也忽起忽落。一些從來沒有來過的胡思亂想,忽然來糾纏他了。向來是責任心極強的他,現在對於「責任」的界限竟越想越糊塗。「保全這些機器,」他苦惱地想,「當然是我的責任,因為我是總工程師;可是,幫著嚴仲平欺騙工人,卻不是我的責任。然而現在要保全機器,就不能不鼓勵工人們冒險在敵機轟炸之下工作,要鼓勵工人就不得不幫著嚴仲平撒謊,搬弄一番為抗戰而搶救工業的大道理。那麼,我的責任的範圍就連不屬￿工程的事也都包括進去了;那麼,我的職務不僅是總工程師,而且還兼做了蔡永良和姚紹光的事,可是這兩個,一個屬￿官方,一個屬￿資方,工人們說他們同樣是走狗!」

  想到這裡,周為新的自尊心大受損傷。周為新志願遠大,尚不甘終身以「技術人員」自居;如果做了資本家,被罵為吸血鬼,他聽了也許要生氣,但未必覺得這就辱沒了自己;可是,降而為資本家的走狗,那他就覺得太對不起自己。

  他歎一口氣,抬頭看看工場的四周。光圈之下,拆了一半的,開始在拆的,以及還沒動手拆卸的各式機器,都好像是些歪咧的大嘴巴,在對他冷笑。他的目光移到了裝箱組的地位,這裡是木箱、木板、稻草、麻絲,堆得滿滿的,有些木板染有血跡,周為新記得這是前天晚上運木板來的卡車在半途遭到敵機掃射,重傷了一個工人的血。從那些血污的木板,周為新的目光就掃到了唐濟成和張巧玲。唐濟成仍舊在埋頭工作。張巧玲雙手抱在胸前,低著頭,架起的一條腿卻在輕輕搖擺。

  周為新突然覺得這位年輕的女郎可愛而又可憐。張巧玲本來在法租界的一個私立醫院當護士,可是唐濟成卻把她鼓動起來,她丟了那安穩的職務,情願到這裡來冒險,這一份精神,多麼可愛!「她在那邊一個月拿二十塊錢,」周為新惘然想,「這裡也是二十塊,她不是為了錢才來的,她以為這裡是當真為了抗戰而搶救工業設備,即使冒著生命的危險也值得。可憐,她是受了騙了!」

  這樣想著,周為新忍不住脫口叫到:

  「密司張,你應該到防空洞去!」

  張巧玲一驚,抬起頭來,望著周為新,不明白這位總工程師為什麼要下這樣嚇人的警告。埋頭在工作中的唐濟成也停了筆。

  敵機的聲音,很清楚地可以聽到,然而並不近。

  「我以為你沒有必要冒這個險。」周為新加以說明。「那麼,」張巧玲不以為然地反問,「周先生,你呢?你有這必要罷?」

  「我麼?我是負有——」

  周為新突然一頓,就把下面的「責任」二字縮回去了。他苦笑著搖一搖頭,心裡卻在對自己說:我也沒有這必要了!什麼責任?拚一條命卻替嚴氏兄弟保全財產?

  敵機的聲音忽然又愈來愈近,蕭長林急忙地跑進來了,遠遠地就向周為新報告:

  「外邊有人放火箭!」

  「離本廠近呢,還是遠的?周為新問,態度依然很鎮靜。

  蕭長林還沒回答,那位自願的「防空瞭望哨」歪面孔也到了跟前,他緊張地叫道:

  「漢奸,有漢奸!放火箭。就在那邊!」

  唐濟成這時也站起來了。張巧玲有點慌,隨手拿起一個藥包,想往外跑,唐濟成卻喚住她。

  敵機的聲音已在頭頂。一片慘厲而尖銳的嘯聲破空而下,愈近愈響。這聲音是非常可怕,叫人聽了血都發冷。這是敵機在俯衝!這是敵機已經看中了目標。

  「快走!犧牲了真不值得啊!」

  周為新出人意外地下了這樣的命令,自己也就轉身向外跑,唐濟成攔他不及,卻攔住了張巧玲。

  「不要動!外邊不如這裡!」

  唐濟成這話剛出口,轟轟的兩下接連著來了。整個廠房似乎一跳,那五盞汽油燈流星似的飛向同一方向,發著刺目的強光,卻突然一齊熄滅了。有什麼笨重的東西碰著了唐濟成的腦袋,唐濟成忍不住喊一聲「糟了!」就感到一陣暈眩,可是還能聽到豁琅琅的一片響聲(後來才知道這是樓上辦公室窗上的玻璃全部震碎了,中間又夾著張巧玲的驚惶的呼喊,接著他又看見一道白光在工場裡掃來掃去,終於這白光落在自己臉上,又聽得一個聲音問道:

  「怎樣了,唐先生?」

  這是蕭長林,這當兒,第三下的轟炸又來了,威力比前兩下更大,唐濟成覺得好像有人在他耳朵上重重地拍了一掌,他就什麼也聽不到了。

  當他又聽得見的時候,首先是嗡嗡的聲音,他不知道這是空中盤旋的敵機呢,還是自己的耳鳴。離他不遠,在翻倒的木箱和雜亂的木板旁邊,一小圈的白光下,蹲著白衣的張巧玲和另一個人。唐濟成聽得一個聲音忿恨地說:

  「都是漢奸幹的!」

  這又是蕭長林的聲音。唐濟成走到跟前,看見歪面孔躺在地上,張巧玲忙著給他敷藥。傷在腰部,大概也是廠房被震得那麼一跳時受到什麼硬傢伙的碰撞。蕭長林把手電筒的光移到唐濟成臉上,吃驚地叫道:

  「唐先生,您的頭上,一大塊青腫!」

  唐濟成隻苦笑一下,便又走開,摸索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摸著椅子便坐下了。這時候,他開始感得左額角發痛,熱辣辣地像針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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