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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完,貓臉人轉身就走了。

  好像被逼著看完一個丑角的表演,兩位小姐都松了一口氣。嚴潔修突然抱住了蘇小姐,放聲狂笑。蘇小姐也笑著,揀一顆糖果放在嘴裡,自言自語道:「什麼領導,領導就是包而不辦!」

  嚴小姐還在笑,直到又有一個人走了進來。那人鄭重地把兩張紙交給了蘇小姐,很有禮貌地說道:「請兩位小姐填一填這份表格,這是胡秘書交下來的。」

  嚴潔修搶過那表格來一看,抬頭要喚那人,可是那人已經走了。嚴潔修生氣地把那表格撕得粉碎。

  「撕它幹麼?」蘇小姐說,拾起那些碎片,「到底也看一看又是什麼玩意兒呀!」

  「用不著!這是一個官辦的團體,要我們進去受領導的。可是這團體的領導人一雙手上,卻塗滿了血!一二九運動的同學們的血!」

  嚴潔修說著就站了起來,定睛朝蘇小姐看了一會兒,突然說:「辛——我該回去了,明天再來!」

  蘇小姐沉默地送嚴小姐到房門口,又沉默地走回床前,惘然看著嚴小姐帶來的衣服、羊毛毯、糖果,溫柔地撫摩著每一件東西,然後又拾起那撕碎的表格來。剛把那碎片拼起了一半,猛聽得房門外有人爭吵,聲音像是潔修。接著,房門砰的一聲打開了,進來的果然是潔修,臉上怒氣還沒有消散。

  「怎麼?」蘇小姐小步跑到潔修身邊,就拉住了她的手。

  潔修不作聲,半晌,這才笑了起來,抱住了蘇小姐道:

  「想想,捨不得你,又回來了。」

  「還開玩笑呢!——你也被扣留了,是麼?」

  「這不是扣留,」潔修忽然學著貓臉人的口音,「扣留了會有這樣的『自由』麼?」驀地她大笑一聲,然後用自己的口音很快地接著說:「守衛不讓我走。說,進來了這裡的人沒有字條就不能出去,我找貓兒臉,可是他躲起來了。又是給我來耍老法門:沒有人作主。好,不能走我就不走!想想你一個人冷清清的,我也捨不得走!」

  「不能這樣就甘休,」蘇小姐異常忿激,「憑什麼又扣留了你呢?我們倆一同去鬧去!」

  「何必呢!」潔修笑嘻嘻勸住了蘇小姐,「我倆談談笑笑不好麼?值得生氣!」她拉著蘇小姐在床上坐下,又說:「我已經給家裡打了電話,是媽媽接的。一會兒,爸爸會自己來接我們出去。」

  不大敢相信,卻又不得不姑且這樣相信,蘇小姐點了一下頭,溫柔地偎在潔修的身上。好半晌,兩個都沒有開口,房裡靜得很,蘇小姐聽得兩顆心的跳動,一起一落,和諧而又勻整。房外似乎有人走動,悉悉索索,像是老鼠在商量偷東西。遠遠的傳來了呻吟的聲音,漸漸轉為慘呼,忽然又低沉下去了,接著是一片陰森徹骨的寂靜。

  「啊,忘記了給你看一封信,」潔修忽然小聲說:「趙克久你記得麼?——一二九運動,上海各大學同學上南京請願救國的時候,同學們自己開火車的那一組中就有他的一份,那時候他也『失』過『蹤』。你看他現在做的多麼美滿的夢!」

  蘇小姐看過了信,默然半晌,這才歎口氣道:「鄉下消息太不靈通。趙克久光看報紙,還以為我們這裡當真是一聲抗戰,就萬象更新,人人有了救國的自由,巴不得立刻趕來和我們一起工作。他如果來了,也許可以和我們一起;可不是工作,而是又到監牢裡重溫他的舊夢罷哩!」

  遠處那呻吟的聲音又隱約聽得見了。這一次是忽高忽低,時斷時續,好像是一個受盡折磨的生命,雖已僅存一息,還不肯向暴力低頭,而呻吟就是他的反抗。

  「真不知道昨晚上你怎樣挨過來的,」潔修自言自語低聲說,「現在我和你是兩個,可是我已經覺得難受。」

  蘇小姐卻不說話,她輕輕地抱住了潔修,把自己的面頰溫柔地貼著潔修的面頰。兩顆心都跳得急促些了,渾然成為一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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