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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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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求知躊躇了一下,然後走近蘇子培身邊,小聲說:「本來,辛妹今天就可以出來的,可是她不肯寫……」 「寫什麼?」蘇子培詫異地睜大了眼。 「剛才在那邊,王科長私下裡對我說過,」羅求知的聲音更低了,還偷偷地朝那邊坐在窗前的陳克明望了一眼,「只要辛妹寫一張悔過書……」 「什麼!」蘇子培突然大聲喝著,臉也青了。「悔什麼過?辛佳有什麼過要悔啊?去年今天,愛國有罪,現在平津也丟了,敵機遍炸全國各大城市,上海也打了幾天了,政府明令全國抗戰,還說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為什麼辛佳幹一點抗戰工作就犯了罪呢?那麼,我在傷兵醫院看病也算是犯了罪了!」 蘇子培生這樣大的氣,是從來沒有的。阿金和羅求知都望著他發怔。陳克明也覺得意外,他走過來挽住了蘇子培的手,拉他去沙發坐下。蘇子培怒氣未消,嘴唇有點發抖。「悔過?」他大聲斥駡,「有過該悔的,是他們,不是辛佳!侵犯了人身自由,還想侮辱人的靈魂,野獸也沒有這樣兇惡下作的!」 「他們該悔的過,才多得很呢!」蘇子培繼續說,「禍國殃民,過去的暫且不該,光談現在,光談我親眼目睹的:他們辦的是什麼傷兵醫院……」 蘇子培突然頓住,同時站了起來。他聽得院子裡有人連聲叫著「蘇老伯,蘇老伯,」這聲音是耳熟的。接著就進來一位皮膚曬成健美色的女郎,身材不高不低,一對大眼睛,機警中帶點天真,使人感到可親而又使人覺得不可侮。 她一進門就覺出了客廳裡的嚴重氣氛,臉上的笑容馬上一斂,但立即又笑了笑說道:「我來給蘇老伯報個好消息,蘇伯母沒事,不過小腿上有一點擦傷。」 這位女郎就是嚴仲平的大女兒潔修,蘇小姐的同學;蘇小姐近來在嚴公館借宿就是和潔修共榻的。 當下嚴潔修就被包圍了。各人都搶著問她,連阿金也不例外。陳克明拍著潔修的肩膀說:「你來得剛好。」羅求知平時有點怕她,也恨她,但現在也親熱地叫她。羅求知心裡高興的,與其說是潔修帶來的好消息,倒不如說因為潔修這一來,給他解了圍了。 蘇子培抓住了潔修的手,激動得聲音有點發抖,好像潔修就是辛佳。蘇子培一連串問了好些話,最後的一問是:蘇太太進的醫院是哪一家? 「那我也不知道,」嚴潔修笑著回答,眼光卻溜著阿金抱著的那一包衣物。「反正蘇伯母就要回家來了。父親打電話告訴我,蘇伯母不願意住醫院,她想家。可不是,家就是醫院,再好的醫生也趕不上蘇老伯。你們這兒的電話也許是壞了,父親打了兩次都沒接上。」她一邊說,一邊釘住了阿金手裡的東西看,終於忍不住走過去翻開那包袱,發現了是蘇小姐的衣服,就著急的問道:「這是幹麼?」 蘇子培正要回答,嚴小姐卻又望住了陳克明說:「辛佳姊還沒出來麼?陳先生,你說這是不是『誤會』?季真叔下午打電話找黨部質問,好,他們賴得精光!那不是又來耍一套『自行失蹤』了!」 「現在算是有一個地方承認了,」蘇子培歎口氣說。 「也准許送東西進去了。」羅求知接著說。 「好!就是這一包罷?我給你們送去!」嚴潔修一邊說,一邊便伸手去拿阿金懷裡的東西。「蘇老伯,讓我送去,包您妥當!您告訴我地方。」 蘇子培還在猶豫,陳克明卻已把地址告訴了嚴潔修。羅求知不以為然,可是也不好說什麼。嚴潔修搶過了那小小的包袱,說聲「再會」,就一溜煙走了。 這一切,都來的那麼快,蘇子培想攔也攔不及。他埋怨陳克明道: 「潔修雖然能幹,到底是個女孩子;那些地方,不去為宜。」 陳克明不答,只是微笑。 忽然一連串的汽車喇叭聲直叫到大門外戛然而止。 陳克明拍著蘇子培的肩膀說:「子培,太太回來了。這是仲平的車子!我聽得出它那喇叭的聲音。」 接著便又聽見了嚴潔修的朗朗的笑聲。 蘇子培和陳克明剛走下客廳的臺階,看見嚴潔修已經跳到院子裡,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高聲喚著:「阿金!阿金!來扶太太。我們兩個人就行!」 然而,已到了發「福」年代的蘇太太,況又傷足,兩個人是扶她不動的,加上了子培和羅求知,這才把她抬到客廳裡來了。 蘇太太的臉色灰白,精神倒還不差。靠在長沙發上,她慘然微笑道:「差一點兒就不能和你們見面了!」轉臉又看看背窗而坐的嚴仲平,「這一回,全仗嚴先生!」然後好像想起了什麼,眼光向四面搜索,提高了嗓子叫:「辛兒呢?」 蘇子培一怔,還沒開口,不料站在旁邊的嚴小姐拍著她手裡的衣包說:「我正要去看她。」 蘇太太的眼睛異樣地一睜,一伸手就拉住了潔修。陳克明忙說:「辛佳還在嚴公館。」但是蘇太太已經猜到一些什麼,她掙扎著要站起來,聲音顫抖,怒喊道:「不要騙我!」忽然她身子一歪,就倒在沙發上了,臉色更灰白,眼睛也閉上了。這一下,大家都著了慌。嚴小姐後悔自己說錯了話,急得要哭。蘇子培卻很鎮靜,他抓住了太太的手,按了一會脈息,慢慢抬頭對大家說: 「不要緊,一會兒就好。」 嚴小姐看見沒有出亂子,便悄悄地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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