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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哎,這不是——哎哎,——噯,桂英,遲幾天怎樣?要是你性急,一定要年前打掉它,你先去設法這筆錢,我過了年一定還,不還不姓唐!」

  慎卿這幾句話,確是絕對的真心。他不是捨不得花錢的。而且他也著急得聲音有點發抖了。李桂英慢慢放開了他,歎一口氣,朝慎卿看了幾眼,似乎想看出他的心來。慎卿趁勢倒反把頭湊過去,附著桂英的耳朵,輕輕地說道:

  「你不知道我這年關真過不去哪!老頭子昨天夜車來了,我和他要錢,反被他罵了一頓;他說他身上背的債,還一點也沒有辦法呢!剛才我上街去,也是想借錢,——跟趙歪嘴借。你不信,可以去問他,我有沒有借到。——桂英!此時我沒有錢!你先去想法弄到一點,先到上海,進了醫院,過了年關,我借得了錢,一定馬上寄給你。——我向來不是小氣的,你想想喲!這三四個月裡,我實在乾癟透了!」

  「哦,咳——」李桂英似乎也被慎卿說得心軟了些。她用手指在慎卿額角上使勁捺了一下,好像恨他,又好像憐他。「咳——」她又歎一口氣,就說道:「我哪裡去弄錢?爸爸天天生氣;店裡生意清,放的賬收不起,欠的債人家逼得要命;——媽媽有千把塊錢的私房,存在當鋪裡,今年端陽邊又倒掉了!我哪裡有辦法?」

  「那麼,桂英,還是過了年再打罷,不差這幾天工夫。」

  慎卿松下了千斤重擔似的說。他以為這一幕活劇大概可以好好兒收場了。他很慶倖這一會兒竟沒有人來撞見。他們站的那巷口是一條死巷,一邊是他家的花園,一邊是人家的當作菜園的空地;他家大門前本來不是過路要道,這時天色又黑,只有大門上那門燈在他們二三丈路外像睜大的眼睛似的朝他們看著。

  慎卿機械地朝四周瞥了一眼,又打算走,他的身體已經挪動了方向。忽然李桂英惡笑了一聲。慎卿聽著這笑聲,不禁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從沒聽得李桂英這樣惡笑過。

  「那麼,你出一個憑據給我。——喔,你不出也不要緊。你早已有憑據在我手裡。」

  李桂英說著又來一聲慘厲的狠毒的尖笑。

  「哦——」慎卿又害怕又疑惑地看著那方臉上的一對黑眼睛。

  這方臉現在更加方得可怕,這一對會說話的黑眼睛現在像是兩個其深無比不可捉摸的小小的黑洞。

  李桂英哈哈地獰笑著退後一步,就很得意似的從口袋裡拿出一件東西來,對慎卿照面一揚,又很惡毒地故意軟聲說:

  「看清楚了麼?慎——卿!」

  慎卿是看清楚了。這是一張照!這還是他和桂英同在上海看海京伯馬戲的時候拍的;那時他們剛剛「發生關係」,那時他們暗中私訂嫁娶。但最近慎卿已把那時的事忘記得乾乾淨淨,連他們曾經拍得有這一張雙人合照的事,也忘記得乾乾淨淨了。

  「呵!呵!」慎卿急得說不出話。他心裡又是害怕又是生氣。

  「慎卿!那你總明白了罷」你儘管躲我有什麼用?除非你躲到棺材裡去!」

  「哼哼!你——這人!」慎卿慌急中竟不知道「她這人」應該說是什麼才配。桂英說的「除非你躲到棺材裡去」,刺激得他太厲害了,他的心裡亂滾著害怕和憤怒的火球,他是怕「棺材」的。

  「我這人怎樣呢?——啊,慎——卿,你自去想想罷,我當初——」

  「你這人毒!你這人倒會擺毒計!你……」

  「什麼?我擺毒計!咄!你想想,是我要拍這張照呢,是你要拍的?嗨嗨!」

  「我不怕你!——你不要癡心妄想你有這東西便可以要我長要我短什麼都由你。」慎卿咬緊了牙齒說,臉色都青了,狼狽地四顧,似乎決不定一個主意。

  「啊喲!要你長要你短?我從前要過你什麼的?你把我當做什麼,倒要你明白說一句?——哼哼!是我當初不生眼睛!哼哼!算了!再會!過了年寄不寄錢由你,寄多少也由你!哼哼,倒好像我是仙人跳,紮火囤!」

  李桂英氣得聲音有點發抖,她那蒼白的臉上也漲紅了。她將那照片放進袋裡,轉身便想走。可是這當兒慎卿也已經決定了主意,他突然一個虎跳,就撲到李桂英身上,想強奪那「可以要他長要他短」的憑據。

  「喔喔——喲!」李桂英裂破了嗓子似的叫起來,她兩手護住了口袋,死命的掙。要不是她「身重」,慎卿也許還不是她的對手。「救——救命!……」剛喊得這一句,李桂英一口就咬著了慎卿的手指,這手指正想來堵住桂英的嘴巴。——「喔唷!」慎卿叫著,不由不松一下手。李桂英乘勢掙脫身子就跑。然而一則因為慌張,二則因為她站的地位關係,她一跑就跑進了那小巷口,而這小巷是一條死巷!

  慎卿像一條瘋狗似的追了進去。

  這當兒,唐府大門口有人出來了。正是那失業的綢廠工人黃阿祥。他的脅下依然挾著他那包綢。他垂頭喪氣,似乎連腿都抬不起。癩痢小王和花兒匠老馮監視在後。

  黃阿祥站在大門前,路當中,仰頭看著天,歎了一口氣,天上已經有幾顆星,亮得出奇。黃阿祥發狠似的跺一跺腳,忽然——

  「救——命!」

  聲音是從左邊來的。黃阿祥怔了一下。第二聲又來了。這一聲比較低,然而更慘厲。黃阿祥立即朝那小巷口跑去。小王的癩痢頭也探出大門來了。黃阿祥剛跑到那小巷口,劈面就撞著了一個人的身體;那人猛不防有這一撞,撲的就跌倒了。黃阿祥正待把他扶起來,小巷裡哭著叫著,又跑出來了一個人,這人,黃阿祥看清楚是一個女的。

  「啊!好像是慎少爺呢!」

  癩痢小王對他背後的花兒匠老馮說,也就走出大門來。

  這時慎卿已經爬了起來,拔腳就朝大門跑。離他一丈光景,李桂英在追。忽然從那邊街上湧來了三四個人,就把慎卿和李桂英隔開。接著又是五六人飛也似的跑來,連先前的一批就把唐府大門圍住。亂哄哄中有一個人的聲音叫道:

  「有後門麼?趕快分幾個去守住!」

  「有的!有後門,也有邊門!麻子!——喔,阿貴他們也到了,……我去!」

  這時大門前的街口又擁出五六個人來,那叫著「我去」的漢子就迎著這最後的一批,狂風似的沿著唐府大門左首的水磨磚牆包抄了去。

  慎卿站在大門上,喘著氣,瞪出了眼睛,不知這一夥人是來幹麼的。然而他立即省悟過來似的朝自己手裡一看,那「憑據」的照片果然在他手裡,不過已經皺得不成樣子。慎卿苦笑一下,轉身就往裡邊走,這時候,大門外忽然嚷成一片。慎卿本能地回過身去看,只見剛才那批人正在和小王和老馮指手劃腳地爭論。從人縫中,慎卿又看見李桂英站在大門前,路當中,門燈的亮光照著她的臉青裡泛紅。她似乎在哭著講說著;她面前站著兩個短衣的漢子,似乎在聽;一個是空手,另一個脅下挾著一包東西。

  忽然那兩個漢子一齊回過頭來朝門裡看了,兩個的臉上都是一股怒氣。

  慎卿不由不打個寒噤,轉身拔步就朝裡邊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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